張丁征回到京師後,並沒有急著去見天子,但張四維與伊麗莎白一世簽訂的兩國國書,卻已經由禮部的隨行官員呈送了上去。
在三日後。
張丁征才入宮覲見。
乾清宮中,正在處理著政務的朱翊鈞听到陳矩的通稟後,便直接讓他進來。
朱翊鈞端坐御案之後,神情沉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不是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了,政務多了,處理起來,還是有些累人的。
張丁征行完禮後,朱翊鈞便讓其平身。
“張卿,令尊張文襄公,為國盡瘁,客死海途,朕心甚痛。然其持節遠航,揚威異域,簽下明英百年敦睦國書,功在社稷,彪炳千秋。朕已命史官大書特書,其忠魂烈魄,當永鎮海疆,佑我大明。”
“陛下天恩浩蕩,臣代先父叩謝陛下!”張丁征聞言,再次深深叩拜。
父親的身後名,已得最高肯定。
“起來說話。”
朱翊鈞抬了抬手,目光落在御案上那份謄抄的國書副本上。
“這國書,朕已細細看過。英吉利女王言辭懇切,願與我大明永世交好,互通有無。其中一條,‘互派常駐使臣,以固邦誼’,卿以為如何?”
張丁征心中一凜,知道正題來了。
他謹慎答道︰“回陛下,此乃兩國交好之基石。有使臣常駐彼國,可通消息,察其國情,護我商民,遇事亦可及時斡旋,遠勝隔海相望,音訊難通。”
“嗯,此言有理。”
朱翊鈞微微頷首,手指無意識地在御案上輕敲,發出篤篤的輕響。
“然則,這使臣人選……卻是個難題。”
說著朱翊鈞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張丁征︰“依祖制,出使外邦,當由禮部或鴻臚寺遴選通曉禮儀、飽讀詩書之士,然則,此次非朝貢,駐期漫長,非短時使節可比……”
“萬里重洋,風濤險惡,瘴癘橫行,英吉利又非我華夏禮儀之邦,其俗迥異,其語難通……朕觀那些皓首窮經的翰林清流,怕是連船都上不去,便暈了七葷八素,更遑論在彼邦周旋數年。”
張丁征安靜听著,心中念頭飛轉。
皇帝這番話,看似陳述困難,實則已隱隱透露出對傳統科舉文官擔任此職的深深疑慮……
朱翊鈞停頓片刻,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直指核心︰“張卿,你去的地方多,腦子轉的快,依你之見,這駐英吉利大使,當以何人為佳?難道真要從那些只會子曰詩雲、連市舶關稅都算不清的腐儒中去挑嗎……”
張丁征深吸一口氣,知道機會與風險並存。
“陛下聖明燭照!臣斗膽直言,此駐英使臣,非同尋常使節。其首要者,非在詩書禮儀,而在通曉實務,堅韌抗造!”
“哦?細細說來。”
“陛下,使臣人選,其一,需能抗風浪,耐遠航,身體強健,不畏瘴癘。萬里征途,病弱書生難當大任……”
“其二,需通曉商賈之道,英格蘭與我大明交好,其根本在于通商互利,使臣需深諳貨物往來、關稅厘定、商約談判,能為我大明商民爭取實利,若不通商,何以言交?”
“其三,需有應變之才,彼邦風俗迥異,律法不同,遇事需能隨機決斷,不拘泥于繁文縟節……”
“其四,需略通其言語文字,與彼國掌事者溝通基本之意……”
“其五,也是根本,需對陛下、對大明,忠心不二。”
朱翊鈞听得極為專注,手指敲擊桌面的節奏也慢了下來,顯然被張丁征的分析所吸引。
他緩緩道︰“卿之所言,切中要害。然則,如此全才,何處去尋?莫非真要朕在科舉中再開個‘實務使臣科’不成?”
張丁征知道火候已到,果斷拋出了自己的人選︰“陛下,此等人才,不在廟堂之高,而在市井商賈之中!臣斗膽舉薦一人!”
“何人?”朱翊鈞目光灼灼。
“商號下,有一掌櫃,名喚陳平。”
“年方三十,正當壯年!”
“此人出身閩南海商世家,自幼隨船出海,風浪如履平地,其精于算學,通曉多國貨殖行情,于南洋、西洋商路經營多年,極擅談判周旋!”
“更難得的是,其人心思機敏,膽大心細,曾數次化解海上糾紛。且因常年與弗朗機人、紅毛夷打交道,略通其言語,其人對陛下、對朝廷,忠心耿耿,常言‘商行萬里,不忘皇恩’!”
張丁征一口氣把這個陳平的優點全說完了。
朱翊鈞默念一遍這個名字,而後輕笑一聲。
“陳平,是個好名字。”
“三十歲,是個好年齡。”
“通商賈,懂夷務,身體好……听起來,倒是個合適的人選。”
忽然,朱翊鈞話鋒一轉,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卻陡然銳利如刀,直刺張丁征︰“張卿,此人既是你商號掌櫃,若朕委以駐英大使重任……那這英格蘭的大明大使館,豈不成了你商號的分舵?這國書上的‘互派使臣’,豈非成了替你張家商號鋪路的私器?”
這質問來得極其犀利,直指核心利益與動機!
乾清宮內空氣瞬間凝固,侍立一旁的陳矩都屏住了呼吸。
張丁征知曉,這個時候面對天子的質疑,可不能打哈哈的過去,他要堅定一些。
他抬起頭,目光毫無閃躲地迎向朱翊鈞審視的眼神,語氣斬釘截鐵︰“陛下!陳平雖為臣商號掌櫃,然臣之商號,全稱乃是‘大明皇家南洋通商總號!”
“此非張家私產,乃是陛下內帑注資、奉旨特許、專營海外貿易的皇家產業,陳平,首先是陛下的掌櫃!他效忠的是陛下,是大明!”
“陳平熟悉商路,其使臣身份,更能名正言順地為陛下皇家商號、更為我大明所有海商,在英格蘭爭取最惠之利……”
“其所得商稅、所拓商路,涓滴歸公,充實的是陛下的內帑,強盛的是大明的國本!”
一番慷慨陳詞,殿內陷入死寂。
朱翊鈞端坐御座,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只有那雙深邃的眼楮,緊緊盯著跪伏在地的張丁征。
良久,朱翊鈞的手指停止了敲擊。
他緩緩靠回椅背,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許。
“皇家南洋通商總號的掌櫃……朕的掌櫃……你……倒真是個明白人。”
“朕要見一見這個陳平。”
“陛下,前往英格蘭,他也曾隨行,此番過來,隨船隊到了京師,若是陛下想見,不到一個時辰,陛下便能見到。”張丁征趕忙說道,語氣急迫,多少有些將這個人選,早早的確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