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起頭,望向船頭方向深邃的夜空,又低頭看了看日志,語氣帶著濃重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不對!這日子不對!丁征,你不是說,算上補給,至多七八個月便可抵達那英吉利……”
“如今已是除夕,這船……莫不是在海龍王的後院里打轉?”
坐在他對面的,是他的兒子張丁征。
他臉上雖有風霜,眼神卻依舊明亮。
他聞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火光在他眼中跳躍︰“父親大人,您這賬,算得可不夠周全吶。”
“哦?哪里不周全?”張四維瞪眼。
“您光算航行的日子,怎地把咱們在南洋府‘盤桓’的那七十天給忘了?”張丁征掰著手指頭。
“您老身體好了之後,興致多高啊,看當地風物新奇,非要深入考察,體察民情,你不還與葉夢熊葉總督把酒言歡數日,不然年前,咱們指定到了英格蘭了。”
張四維被兒子點破,老臉微微一熱,捋著胡須強辯道︰“這……此乃宣我大明威儀,察異域民情,亦是使命所系!豈能算是耽擱?”
張丁征笑著搖頭︰“是是是,父親大人高瞻遠矚。只是這三十天耽擱在海港,船沒動,日子它可照樣在走啊,如今算算,咱們離開大明,在海上真正航行的時間,可不就差不多八個月。”
張四維听了兒子的解釋,又看了看日志上的日期和海圖,沉默了片刻。
海風卷起他花白的鬢發。
遠離故土,漂泊在無邊無際的陌生海域,在這本應闔家團圓、舉國歡慶的除夕之夜,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鄉愁悄然涌上心頭。
他放下日志,望向漆黑如墨、唯有星光和月光點染的海面,又回頭看了看身後這艘承載著大明使命的巍峨巨艦。
片刻後,他眼中那點落寞被一種更為豪邁的情緒取代。
他猛地一拍大腿,朗聲道︰“也罷,海上過年,亦是平生快事!我大明男兒,何處不可為家,何處不能守歲……”
他站起身,裹緊裘袍,對著侍立在旁的游擊將軍沉聲下令︰“傳令!今日乃我大明大年除夕,雖在異域波濤之上,亦不可失了天朝氣度!鳴炮!以壯海天,遙賀聖天子萬歲,賀我大明國泰民安……”
將軍聞言,精神一振,抱拳應諾︰“遵命!”
命令迅速傳遍數艘戰船。
“轟——!轟——!轟——!”
“轟——!轟——!轟——!”
橘紅色的炮口焰瞬間撕裂了深沉的夜幕,如同巨大的節日煙花在海上綻放……
沉悶而威嚴的巨響在海天之間滾蕩開來,聲波撞擊著波濤,傳出極遠極遠。
硝煙彌漫,帶著濃烈的硫磺氣息,很快又被強勁的海風吹散……
炮聲隆隆,響徹雲霄。
張四維哈哈大笑︰“此乃大明之舟,此乃大明之聲,雖遠行萬里,心向故國,這炮聲,是獻給萬里之外京城的賀禮……”
而他的兒子張丁征就坐在那里,看著站在甲板上哈哈大笑的父親,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
而後他抬起頭仰望著那輪清冷的異鄉明月,耳中是連綿不絕的、屬于自己的“新年爆竹”,臉上豪情萬丈。
明月無言,大海無垠,唯有這隆隆的炮聲,是這萬里海疆上,最獨特也最震撼的新年序曲……
張四維這一路上可是遭老罪過了……
禮部尚書張四維,這位曾經在紫禁城金鑾殿上侃侃而談、在文華殿里運籌帷幄的帝國重臣,萬萬沒想到,自己人生的後半程,竟會交付給這喜怒無常、無邊無際的大洋。
從天津衛登船的那一刻起,他這位“旱鴨子”尚書,就開始了堪比酷刑的磨難之旅……
剛開始的時候,最多說的一句話就是,上了不孝子的賊船了。
船剛駛出渤海灣,進入黃海那更為開闊的洋面,張四維便覺得腳下的甲板不再是堅實的土地,而變成了一個巨大、瘋狂搖晃的簸箕。
五髒六腑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揉搓、拋擲。
他臉色煞白如紙,胃里翻江倒海,嘔得昏天黑地,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船隊艱難地抵達了寧波港。
踏上堅實的土地,張四維感覺自己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在岸上休整的短短幾日,能夠安安生生的吃著新鮮熱乎的飯菜,仿佛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然而,短暫的喘息之後,再次揚帆啟航,那熟悉而恐怖的眩暈和嘔吐又如影隨形地纏上了他。
從寧波到福建泉州,這段相對近海的航程,對他來說依舊是漫長的折磨。
抵達泉州時,他又一次像被抽干了精氣神,虛弱得幾乎是被隨從架著下船的。
在泉州,他休養的時間略長了些,試圖讓身體適應,但效果甚微……
離開大明核心海域,船隊駛向更遠的南方,抵達了呂宋。
這里已是異域風情,炎熱潮濕,語言不通。
張四維強打著精神處理了一些公務,會見了當地的華人首領和葡萄牙,西班牙的一些官員。
但身體的極度不適始終困擾著他,呂宋的停留,與其說是休整,不如說是另一場酷熱下的煎熬……
然而,真正的煉獄,在船隊離開呂宋,轉向西南,朝著那個“大明南洋府”的漫長航段才真正開始。
這片海域風浪更大,氣候更加變幻莫測。
顛簸和濕熱,徹底擊垮了張四維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先是上吐下瀉,繼而發起高燒,渾身滾燙,卻又感到刺骨的寒冷。躺在悶熱潮濕、如同蒸籠般的船艙里,他時而清醒,時而陷入可怕的譫妄。
嘴里干裂起泡,喉嚨腫痛得無法吞咽,只能勉強喂進一點米湯。
皮膚上甚至出現了點點淤斑。
隨船的郎中們束手無策,只能搖頭嘆息。
這個時候,可真是把張丁征嚇壞了。
張四維也算是給了自己小兒子一個機會,讓他做病床前的孝子……
也許是張四維命不該絕,也許是南洋府的土地真的有神奇的魔力。
當船隊終于歷經艱辛,抵達大明南洋府的港口時,幾乎已經是個“死人”的張四維被小心翼翼地抬下了船。
接受著當地華人郎中殷切的照料和醫藥,張四維那頑強的生命力竟開始奇跡般地復甦。
高燒漸漸退了,腹瀉止住了,胃口也慢慢恢復。
雖然身體依舊極度虛弱,需要長時間臥床靜養,但那股縈繞不散的死亡氣息,終于開始消散。
這也是為何,他們的船隊在南洋府,停了整整七十日的原因。
張丁征大大松了一口氣,同時也改變了他之前的想法。
他對父親說,要不您老就在南洋府養老吧,英格蘭兒子代替你去,要是女王問了,兒子就說,父親病重,不宜再次遠航。
可這次,張四維卻不答應了。
媽的,你這小小逼崽子。
我說我不行。
你非說我行。
差點掛了,我開始覺得我行了。
你又對我說,我不行了。
真當自己老子一點血性沒了。
當再次登船的號角響起時,張丁征憂心忡忡地看著已經生龍活虎父親。
他眼神卻異常平靜的再次登上了船只。
這個時候的張四維心態上也多少發生了些變化。
在風和日麗時候,他經常在甲板上站立,欣賞海天相接的壯闊……開始享受這趟旅程了。
航程依舊漫長而艱辛,海上的風浪、枯燥、疾病威脅從未真正遠離。
張四維偶爾還是會嘔吐,但他眼神中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已經消失了。
他習慣了咸腥的海風,習慣了單調的食物,習慣了無休止的顛簸。
小一年的經歷,讓張四維這個西北旱鴨子,不再是那個在天津衛吐得天昏地暗的文弱尚書,他的筋骨仿佛被海風重塑,他的意志被磨難淬煉得更加堅韌。
每一次嘔吐後,他擦擦嘴,啐出一口帶著咸腥味的唾沫,眼神里不再是絕望,而是一種近乎倔強的平靜……
甚至,為了吐的方便,張四維在南洋府登船不久後,還把自己留了二十多年的胡須割了。
只為了,嘔吐之後,方便擦拭……
作為老傳統代表的禮部尚書,摒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無上教誨,為了嘔吐之後,方便擦拭,變成了務實主義者,這趟的航程,確實讓他改變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