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考校了朱常洛後,便離開了李太後的宮殿。
隨後,先去陳太後那里請安。
又去了坤寧宮。
陪著自己的皇後在坤寧宮中用了午膳後,才返回乾清宮。
初春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宮苑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朱翊鈞帶著馮保兩人走在深宮之中。
朱翊鈞臉上的表情有些沉郁。
他還沉浸在自己大兒子給的小小震撼中。
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如同皇帝身後一道無聲的影子,亦步亦趨地跟著。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陛下周身散發出的那股低氣壓。
馮保心中了然,定是殿下的功課未能讓陛下滿意。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寬慰的話,諸如“殿下年幼”、“來日方長”之類,但看到朱翊鈞那緊抿的唇線和深不見底的眼眸,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帝王家事,絕非他一個內侍能輕易置喙的,即便是已經做到了最高級別了……
他只能更加謹慎地落後半步,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穿行在紫禁城宏闊而幽深的宮巷之中。
朱紅的高牆夾道,仿佛兩道巨大的屏風,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投下長長的、沉重的陰影。
腳下的金磚墁地光潔如鏡,卻冰冷堅硬,每一步都踏出輕微而空曠的回響。
偶爾有巡邏的禁軍遠遠經過,盔甲摩擦發出鏗鏘之聲,旋即又消失在拐角,更添幾分肅穆與寂寥。
朱翊鈞抬頭望去,是層層疊疊、覆蓋著琉璃瓦的重檐廡殿頂,在湛藍的天空下勾勒出莊嚴而繁復的天際線,飛檐上的脊獸沉默地蹲踞著,俯瞰著這深宮中的一切。
陽光只能吝嗇地灑在宮牆的最頂端……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回到了乾清宮。
朱翊鈞沒有像往常一樣去看各地宗藩進獻的新年賀表,而是屏退了所有侍從,獨自一人,緩緩踱步到暖閣外。
他抬頭看著懸掛在此三龍圖。
朱翊鈞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左側那幅畫像上——他的皇爺爺,世宗皇帝朱厚鴂p br />
以聰慧絕倫、權謀深沉著稱的帝王,少年登基,一生牢牢掌控著帝國權柄,修道煉丹也未曾真正放手。
他的智慧、他的手腕、他的帝王心術……都不是平常人可以媲美的。
殿內異常安靜,只有更漏滴答的細微聲響。
朱翊鈞凝視著畫像中皇爺爺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楮,沉默了很久很久。
畫像中的皇爺爺,似乎也在沉默著回望著他……
終于,朱翊鈞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空曠的殿內幾不可聞。
他對著畫像,用一種近乎耳語、卻又清晰無比的語調,低聲呢喃道︰“皇爺爺……”
“……他,可沒有您聰明啊……估摸著修不明白……”
“罷了罷了,修不明白,能糊住人就行……反正今日,也糊住了朕……”
“我本土道教一直都是在漢地流傳,若是朱常洛真有這份天賦,將道家帶出國門外,在南洋發揚光大,也算是他的一番功績了……您保佑這玄孫把……”
朱翊鈞還是很會調節自己的憂慮的……南洋府,老大肯定是要去的,因為他是皇長子,要起到表率的。
至于到那里是治國安民,還是尋仙傳道,就看他自己的選擇了。
萬一,兒子真的在南洋府將道教發揚光大,也是宣揚本土文化了,這也是功德一件。
話說回來,要是真的成了,南洋各島嶼,都改信了道教,弄不好自己這兒子,在歷史上還能混成一方道祖呢。
自己這個做老子的,只能給他安排賢臣良將鎮場子了……
大明萬歷十一年,正月八日。
新年的第一次大朝會,如期開始。
皇極殿內,莊嚴肅穆。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身著嶄新的朝服,按品級序列,肅然而立……
蟠龍金柱高聳入雲,御座之上,朱翊鈞身著明黃十二章袞服,頭戴翼善冠,神情威嚴而沉靜。
經歷了幾日來的休沐,這位年輕的帝王再次以飽滿的精神面對新一年的朝政。
新年第一次大朝會,是定調子、劃重點的時刻……
內閣首輔申時行手持玉笏,率先出列,立于御階之下,聲音洪亮而清晰地開始了他作為內閣首輔第一次“政府工作報告”︰“臣申時行,謹代內閣及六部九卿,恭奏陛下……”
“萬歷十年,仰賴陛下聖德,百官用命,將士效死,黎民勤勉,我大明四海承平,百業俱興,誠乃中興之盛景!”
…………
“然,盛世之業,耗費亦巨!去歲國庫收支,戶部已詳細核算,臣謹陳其要︰
“ 西域經略,路途遙遠,轉運艱難,耗費糧秣軍資無算;遼東築城戍邊、南洋水師艦船維護、軍械更新、將士犒賞,亦需巨資……”
……
“去歲國庫歲入,得益于商稅激增、農稅改制清丈之效,雖為歷年之冠,然刨除上述開支,盈余卻不如萬歷八年。”
朝廷管理,就是掙銀子,花銀子。
朱翊鈞听著,面色平靜。
這個結果,在他初五審閱宮內外賬目時已有預感。
“漠海縱橫”的偉業,是用金山銀海堆出來的。
好在,開海帶來的商稅增長,以及相對高效的新稅收體系支撐住了這龐大的開支,還能略有盈余。
這已是難得的“盈和”局面,但壓力依然巨大……
申時行奏畢,各部堂官依次出列,奏陳本部新年要務……
各部奏報完畢,時間已近晌午。
所談所講,無非是鞏固西域、強化海防、保障河漕、整飭吏治、開源節流……
朝會接近尾聲,朱翊鈞目光掃過班列,看似隨意地問道︰“對了,那英格蘭與荷蘭兩國使節,在京師也盤桓多日了,開始跟他們談了嗎?”
張四維立刻出列,躬身回稟︰“回陛下,英格蘭公使托與荷蘭公使自年前入京,一直由禮部妥善安置于館驛……“
”然,年前事務繁雜,又值新春佳節,百官掛印休假七日。昨日初七,各衙門方才開印理事,諸事堆積如山,臣部上下正忙于梳理積務,籌備祭祀大典,實難分身……”
“臣瞧著,穩妥起見,不若待元宵佳節過後,諸事稍緩,再行安排正式商談為宜。”
“嗯,張卿所慮周全。那就定在元宵之後吧。禮部需好生款待,莫要懈怠了人家,失了天朝體面。”
“臣遵旨!定當妥善安排,不負聖望!”
張四維朗聲應道,心中暗喜。
元宵節後……時間充足,自己可以再好好準備一番出使的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