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們放假了。
朱翊鈞卻不輕松,他整整算了七天的賬,當然,不是他親力親為,可他每日都要在算賬的旁邊守著看書。
內閣,戶部都已經核算完了去年的開支,進項。
這是一本大的公賬。
宮里面也要算賬。
皇家商號,各地還存在的皇莊,以及獨屬于皇家的武器廠,宮里面的花費,都要算的清清楚楚,並且,還要給出今年宮里面的開支預算,隨後才會給戶部要撥款,讓其列入今年的開支預算中。
朱翊鈞每日都在看書,耳朵里面滿是算盤珠子 里啪啦的聲音。
等到初五的時候,在馮保的安排下,開支預算才算完成。
過目後,朱翊鈞才真的是放假一日,好好的陪陪孩子,也就是初六的大早上的,他去了王喜姐的宮殿,想見見自己的好大兒。
對待自己大兒子的教育問題,朱翊鈞是一刻都不敢放松,老大表現得越是平庸,朱翊鈞心里面便越是擔憂。
不放心啊。
這可是第一個要在海外扎根的藩王,沒有魄力怎麼行呢。
到了之後,只見到了老五朱常潞。
朱常洛跟他的妹妹朱若瀾過年期間,都是在李太後那里住著,這個朱翊鈞不甚清楚。
現在老五也能跑能跳了。
比老大活潑。
看到父皇,那叫一個開心。
抓住老爹的手都不願松開。
小家伙粉雕玉琢,生的可愛,朱翊鈞也不好著急離開,抱著自己家老五,在王喜姐的宮殿用了早膳。
隨後,才前往李太後的宮殿。
慈寧宮正殿,與往年彌漫著奇異藥香和神秘煙霧不同,如今顯得格外清靜。
殿內正中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道法自然”四個大字的牌匾,筆力遒勁,透著一股超脫之氣。
李太後李彩鳳身著素雅的深青色道袍,未施粉黛,正閉目盤坐于蒲團之上,雙手結印置于膝上,氣息綿長,仿佛已與周遭融為一體,真正達到了“心如止水”的境界。
自從上次服用了自己煉制的“仙丹”差點真去見了三清道祖後,她是徹底怕了那些入口即“升天”的小藥丸,煉丹爐也早被丟進了庫房吃灰。
如今每日打坐清修,參悟這“道法自然”的真諦,成了她最大的功課。
唯一讓她感覺這深宮還有生氣的,便是膝下承歡的皇長子朱常洛和朱若瀾這對雙生子祥瑞了。
“兒臣拜見母後。” 朱翊鈞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寧靜。
李太後緩緩睜開眼,眼神清澈平和,再無往日的熱切與焦慮。
她臉上露出一絲慈祥的笑意︰“皇帝來了。”
她示意身旁的宮女扶自己起身。
“母後清修辛苦。” 朱翊鈞關切道,“常洛和若瀾呢,出去玩了嗎?”
“昨日出去游玩,又跟著雲裳瘋鬧了半日,睡得晚了些。想必是乏了,還在休息。” 她隨即對身邊的大太監吩咐道︰“去喚皇長子和長公主起身吧,就說陛下和哀家等著呢。”
“是,娘娘。” 大太監領命而去。
東暖閣里,朱常洛正裹著錦被睡得天昏地暗。
他遺傳了父親一個優點。
睡眠質量那是杠杠的。
挨著就著,睡了之後,就難以醒來,只要沒人打擾,不餓,他能從早睡到晚,夢里啥都有。
小太監輕輕推他︰“殿下,殿下醒醒,太後娘娘和陛下來看您了。”
朱常洛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嘟囔著︰“別吵……再睡會兒……就一會兒……”
那小模樣,像極了冬日里貪戀暖窩的小貓。
“殿下,是陛下!陛下來了!” 小太監提高了點聲音。
“陛下?” 朱常洛在夢里重復了一遍,一個高大嚴肅的父親出現在了他的夢中,隨即猛地一個激靈,眼楮瞬間瞪得溜圓!
剛才還濃得化不開的睡意,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父……父皇來了?!” 他幾乎是彈坐起來,聲音都帶著顫音。
“是,殿下,陛下正在正殿等著呢!” 小太監趕緊伺候他穿衣。
他感覺頭皮一陣發麻,趕忙起床,比任何醒神湯都管用。
當朱常洛走進正殿時,發現妹妹朱若瀾早已穿戴整齊,乖巧地依偎在父皇身邊,正仰著小臉听父皇說著什麼,一派父慈女孝的溫馨畫面。
朱常洛心頭一緊,連忙上前幾步,規規矩矩地行禮︰“兒臣拜見父皇,拜見皇奶奶。”
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朱翊鈞的目光從女兒臉上移開,落在長子身上。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平淡︰“嗯,起來吧。這幾日過年,課業都停了?”
“回……回父皇,是停了……先生說了,自己溫習。” 朱常洛低著頭,不敢看父親的眼楮。
“一年了,朕也忙,未曾好好考校你的進益。今日正好得空,朕便考考你,資治通鑒講到何處了?可有所得?”
“考……考校?!”
朱常洛最怕的就是父皇考問功課,因為懂得確實不多。
一旁的李太後看著孫子那瞬間煞白的小臉,心中不忍。
她輕輕嘆了口氣,開口道︰“皇帝,常洛還是個孩子,這幾日又是年節,貪玩了些也是常情……”
“道法自然,萬物皆有其時,有其性。孩子能長成什麼樣子,自有其造化,做長輩的,順其自然便好,莫要太過苛責,反倒失了本心。”
她這番話,既是勸解皇帝,也是在暗示對孫子的期望不必過高,順其自然。
朱翊鈞小的時候,可是真的神童,李太後也都見過,你不能因為自己聰明,就要求你兒子跟你一樣吧。
朱翊鈞听著母後這番充滿道家無為思想的話,心中了然母後的意思。
他微微頷首︰“母後教誨的是,兒臣省得。” 雖然話說的很軟,但眼神卻依舊看著朱常洛︰“朕只是問問,了解一二。常洛,說說吧,近日所學,可有哪一句讓你印象深刻?”
李太後見兒子態度堅持,知道多說無益,便站起身︰“哀家有些乏了,去後面靜坐片刻。你們父子……好好說話。”
說罷,便由宮女攙扶著,走向後面專設的靜室,顯然是不忍心看孫子被考問得狼狽的樣子。
而朱翊鈞也趕忙起身相送。
李太後一走,殿內的氣氛似乎更凝重了。
朱常洛感覺壓力山大,搜腸刮肚地回憶著先生教過的東西。資治通鑒?
他腦子里亂糟糟的,他甚至懷疑自己學過嗎?
“兒……兒臣記得……司馬溫公言……” 他結結巴巴地開口,努力回憶著︰“‘兼听則明……偏信則暗’?”
他試探著說出這句比較有名的。
朱翊鈞點點頭︰“嗯,此句出自《資治通鑒•唐紀》,說的是唐太宗與魏征之事。何謂‘兼听則明,偏信則暗’?你且說說其意。”
“其……其意……” 朱常洛卡殼了,他光記住句子,具體深意先生講時他大概在打瞌睡。
“就是……就是……要多听听別人的話……不能只听一個人的……不然……不然就會看不清楚?”
朱翊鈞听著,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節奏不快,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沒有立刻斥責,只是沉默地看著兒子。
一旁的朱若瀾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悄悄往父皇懷里縮了縮。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朱翊鈞手指敲擊扶手的“篤篤”聲,像小錘子一樣敲在朱常洛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