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卻忘了棋盤上最叵測的不是棋子的走向,而是坐在對面的人。
從牙牙學語時攥住母親的手指,到垂暮之年在搖椅上凝望子孫的眉眼,終其一生都在解一道題︰如何在人海中看清人心的模樣……
孩童時識人是本能的依賴,卻早早撞見人性的粗糲。隔壁阿婆總在午後搬著竹椅坐在牆根曬棗干,竹篩在膝頭晃動時,木紋里滲出的棗汁把青磚染成深褐。
她枯瘦的手指捏起棗子對著陽光,忽然喚我︰\"囡囡,快來看這顆棗子像不像月亮?”
我湊過去時,卻瞥見她另一只手正把蟲蛀的棗子偷偷塞進小販的麻袋,蟲眼被她用指甲蓋巧妙遮住。
\"阿婆給你留了最好的。\"她轉身從圍裙里摸出藍花布包的糖塊,三層布下的硬糖還帶著體溫,\"別告訴別人哦。”
黃昏時,我蹲在她窗下系鞋帶,听見她跟鄰居說︰\"巷口那家丫頭片子,爹媽常年不在家,穿得跟撿破爛似的,也就我心善,拿點勞保糖糊弄糊弄,省得她總來蹭棗吃。”
糖塊在嘴里化開的瞬間,甜膩里突然滲進土腥味,像極了她曬棗時故意揚起的灰塵。
更讓我心驚的是,有次幫她收拾雜物,在樟木箱底看見半袋發霉的棗干,上面壓著張泛黃的照片,阿婆年輕時抱著個男嬰,男嬰手里攥著的糖紙,和她總給我的那種一模一樣。
原來那些蟲蛀的棗子、刻薄的碎語,背後藏著她痛失獨子的瘋魔,而我不過是她填補空洞的人形糖紙。
少年時識人是莽撞的試探,卻在懵懂中觸到人心的稜角。十六歲的同桌阿遠總在數學課本邊畫漫畫,筆尖劃破紙頁的聲音像極了他咬碎後槽牙的動靜。
他畫的女主角永遠扎著紅馬尾,發圈顏色和我皮筋無二,裙擺上總沾著藍墨水,後來才知他偷用我的鋼筆水,是為了讓畫中人染上我的氣息。
直到班費失竊那天,班長指著我課桌里的零錢罐︰\"全班就你家境最不好。”
阿遠突然站起來,漫畫本拍在桌上︰\"我作證!我看見她昨天放學摸過講台抽屜!”他袖口沾著的藍墨水還沒干,正是我前一天打翻的那瓶。
暴雨夜他撐著傘送我回家,走到巷口突然把傘往回一抽,我半邊身子淋在雨里,听見他對巷尾的混混們吹口哨︰\"看見沒?就這窮酸樣,還以為我真樂意跟她玩呢。”
多年後同學群里有人轉發舊照,我才看見畢業旅行時,阿遠在大巴後排偷偷給我貼創可貼的手,當時我被桌角劃破手指,他卻裝作不小心把墨水甩在我傷口上。
他課桌里那封被撕碎的道歉信,碎片底下還壓著張字條︰\"如果我不指證你,他們就會說我跟你是一伙的。”
原來少年的惡意有時是偽裝的鎧甲,那些刺向我的匕首,刀柄上也沾著他自己的血。
成年後識人是沉重的修行,更要在面具叢林里辨別毒刺。入職第三年的酒局上,總監舉著酒杯走到我身邊,水晶杯踫撞時他袖口的百達翡麗表帶劃到我手腕︰\"那個跨境項目做得不錯。”
三天後季度會上,他指著ppt上我的名字說︰\"這個方案我從框架到細節都親自把關。”
台下的我看見他秘書悄悄遞來的紙條︰\"昨晚您讓我改的那三頁,甲方爸爸說還是原稿好。”
老同學聚會上,當年睡我下鋪的阿雯抱著v新款包感嘆時光飛逝,轉身卻在洗手間對旁人吐槽︰\"你看她那身淘寶貨,當年抄我筆記的時候怎麼沒見這麼省?”而我分明記得,她結婚時我隨的份子錢,夠買她包上那顆最大的水鑽。
最讓我心寒的是合作五年的陳哥,每次簽合同前都會摩挲無名指上的鉑金婚戒︰\"我老婆化療需要錢,這單成了我就能給她換進口藥。”
直到在競品公司的慶功宴上,我看見他摟著年輕女總監的腰,那枚婚戒戴在她手上正合適,後來才知他妻子早因受不了家暴離婚,所謂的化療病歷,不過是他用ps偽造的催淚彈。
當他再次拿著\"妻子病危通知書\"找我通融付款時,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見他,他袖口露出的紋身是個陌生女人的名字,而那名字,和他合同上妻子的簽名筆跡一模一樣。
去年深冬在腫瘤病房,鄰床的張阿姨總把隻果削成星星形狀,用牙簽扎著分給大家。\"我女兒在瑞士當醫生呢,\"她晃著磨平花紋的銀戒指,假牙咬字漏風,\"說等這邊疫情好了就接我去阿爾卑斯山看雪。”
同病房的李阿公卻在夜里塞給我張紙條︰\"她女兒三年前因詐騙入獄,這戒指是在夜市十塊錢買的。”
冬至那天,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喊\"妮兒\",指甲掐進我手腕︰\"你可算回來了!快把那五萬塊還我!不然我就去你單位鬧!”
我這才看見她床底的黑色塑料袋,里面裝著高利貸借條和催債短信,最新一條寫著︰\"再拖就打斷你老骨頭。”
而她每天分給我們的隻果片,用的是對床大爺兒子送來的進口果籃,那大爺剛做完手術,女兒在外地打工,湊醫藥費時還跟護士紅過臉。
出院前我偷偷在她床頭櫃放了兩千塊,附了張字條︰\"阿姨,阿爾卑斯山的雪我替您看了,和老家冬天的窗花一個樣。”
後來听護工說,她拿著錢去還了部分利息,剩下的買了袋最便宜的隻果,每天削成星星形狀擺在窗台上,直到那些隻果變成深褐的干片,還在等那個永遠不會來的女兒。
或許識人從不是單向的辨認,而是一場與人性深淵的對視。就像老胡同里的茶攤老板,會給常客多加半顆冰糖,卻在賣給游客的茶里兌自來水!
我曾在地鐵上看見年輕媽媽給乞討老人讓座,轉身就對插隊的小伙子破口大罵;也見過紋身壯漢踹開流浪狗的食盆,卻在暴雨天把傘遞給抱嬰兒的陌生女人。
人性本就是這樣,光明與陰影在血管里共生︰阿婆的糖紙裹著蟲蛀的棗,卻也在我發燒時偷偷摸過我的額頭;阿遠的漫畫藏著匕首,卻在我被孤立時把早餐奶放在我抽屜;陳哥的婚戒是謊言,可他教我做的第一份報表至今還存在我硬盤里;張阿姨的隻果片蘸著謊言,卻在我痛經時把暖水袋焐在我小腹上。
這世間最深的懂得,從來不是消滅丑陋,而是在看見糖紙下的蟲蛀後,依然感謝那一絲甜;在識破漫畫里的匕首時,記得筆尖曾為你畫過太陽。
當我們在識人的長路上踩過泥濘、被荊棘劃破手掌,最終學會的不是擦亮眼楮挑出完美的人,而是帶著傷痕依然願意遞出自己的溫度,去享受破繭成蝶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