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中突然響起壓抑的啜泣。
有人摸出懷里揉皺的家書,紙頁邊角還留著單雄信親筆畫的平安符。
有人舉起長矛砸向鹿角樁,矛尖迸出的火星落在凍土里,像撒了一把紅小豆。
更多人圍攏過來,露出腕上褪色的護腕。
護腕內側刻著的 “雄” 字,是當年單雄信親手用匕首劃下的印記。
三千黑旗營,大部分都是綠林好漢出身。
可想而知,單雄信作為曾經的南七北六綠林總瓢把子,在他們心中,是何等崇高地位。
就在此刻,單忠的長槍猛地頓在鹿角樁上。
他額角青筋暴起,大聲質問道︰“單雄信當初若是心中真有我等,為何棄我們不顧,投了那杜伏威?”
澗底卷起的狂風突然掀開單忠的戰裙,露出膝頭那道月牙形的舊疤。
那是十二歲時在二賢莊演武場,單雄信親手為他敷金瘡藥留下的指印。
他顫抖著扯開護腕,向著秦瓊喊道︰“他受了委屈就一走了之?”
淚水混著凍霜掛在睫毛上,砸在槍桿上的瞬間便結成冰粒。
“那他有沒有想過,我們受了委屈可以找誰?”
“他是不是忘了,當年在潞州亂葬崗,是誰把我這孤兒撿回來?是誰手把手教我使第一桿槍?”
秦瓊握著斷金刃的手指驟然收緊,刃身清冷的反光映出單忠劇烈起伏的胸膛。
他想起單雄信當年將這少年帶來二賢莊,並撫著這孩子的頭說“以後你便姓單”。
可以說對于單忠而言,單雄信亦父亦友。
被這樣重要的人“拋棄”,內心又是何等的悲涼。
秦瓊驅馬上前,朗聲道︰“單忠,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知道你有萬夫之勇,更有容人之心。”
“你站在那!”
單忠怒吼一聲,瞬間站直了身子。
“單忠,今日你要與我刀兵相見嗎?”
單忠從身旁拾起一把長弓,挽弓搭箭,一氣呵成。
“我讓你站在那,不許再往前一步!”
“單忠,你的騎射是我教的,今日是要與我這個師傅一較高下嗎?”
“我不想!別逼我!”
見狀,徐茂公突然揚手將一壇酒潑在冰橋上,琥珀色的酒液尚未落地便凍成一道剔透的冰帶。
單忠盯著冰帶里自己的倒影,看見甲葉內側用粗線繡著的虎頭紋。
那是單雄信親自用戰袍邊角料繡的,針腳間還夾雜著幾不可見的血痂。
“單忠,你忘了二賢莊的規矩嗎?”
徐茂公的羽扇重重敲在鹿角樁上,怒目圓睜,聲音如雷霆般在澗谷回蕩。
“你還記不記得,單二哥教你槍法時,曾經說過的話。”
單忠握著弓箭的手微微發顫,弓弦緊繃得吱呀作響。
他咬著牙,臉上青筋暴起,眼中滿是不甘與怨憤。
“綠林道上最忌孤勇,要給弟兄們留條活路!”
徐茂公上前一步,怒喝道︰“單二哥待你如親兄弟,手把手教你本事,難道這些你都忘了?”
這句話如同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單忠心頭。
他渾身一震,緩緩放下了弓箭,眼神中閃過一絲茫然與動搖。
徐茂公見狀,語氣稍緩,繼續道︰“單二哥被李密逼到沒有退路,他才投了那杜伏威。”
“他不是不想帶你們走,而是不敢!他自己前途未卜,不想連累你們這些兄弟!”
單忠的喉結上下滾動,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單雄信教他練槍時的嚴厲,受傷時為他敷藥的溫柔。
一樁樁一件件,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他不想,也不敢帶著我們大家一起去冒險!”
徐茂公的聲音里帶上了幾分哽咽,“單忠,你自小是孤兒,是二賢莊收養了你,還讓你姓單。”
“你就是單二哥的親弟弟啊,你要明白他的苦衷。”
單忠再也忍不住,滾燙的淚水砸在冰面上,瞬間凝成細碎的冰晶。
他撲通一聲跪倒,膝蓋撞碎薄冰的脆響混著哽咽,在澗谷中格外刺耳。
額頭重重磕在凍硬的橋板上,甲葉摩擦的聲響里透出無盡悔恨。
“秦大哥、徐大哥,單忠錯了!”
秦瓊揚起斷金刃,刃身在殘陽下泛著冷光,卻將單雄信刻字的凹槽照得發亮。
“當初單二哥沒遇上裴大帥這般明主,才被逼得投了杜伏威。”
刀鋒輕輕劃過掌心,血珠滲進“斷金”二字的紋路。
“如今裴大帥奉天子詔討逆,胸襟如江海 —— 只要你們願歸降,既往不咎。”
“虎賁軍的戰旗,永遠為瓦崗兄弟高懸。”
他指向身後翻涌的玄甲洪流,槊頭紅纓如火焰躍動。
“裴大帥已封單二哥為虎賁護軍將軍,官印此刻就在我鞍囊里。”
說著摸出一方銅印,印紐雕著的黑虎正是黑旗營的圖騰。
“他日破了瓦崗,咱們便持此印去江淮,接單二哥回家。”
單忠猛地抬頭,看見銅印邊緣還留著未打磨的毛刺 —— 那是新鑄官印特有的痕跡。
他顫抖著向前,伸手觸踫印面。
指尖剛沾上刻字的凹槽,身後突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應和。
“統領,我們降了吧!”
“對啊,忠哥,我們和秦帥一起干!”
“......”
單忠一咬牙,當即單膝跪地。
“秦將軍,我黑旗營上下,听憑您調遣!”
隨著他這一聲喊,黑旗營眾將士紛紛放下武器,齊聲高呼,聲音在鷹愁澗久久回蕩。
秦瓊望著那些拋向空中的黑旗,旗面在暮色里如墨蝶紛飛。
忽然揚聲道︰“取酒來!”
“按理說,作戰之際不該飲酒。”
秦瓊將酒壇遞向單忠,酒液在酒壇里晃蕩的聲響混著澗底風聲。
“但今日單兄弟率黑旗歸心,當破例一醉!”
他仰頭飲下一大口,酒液順著胡須滴在玄甲上,將護心鏡的血槽染得發亮。
“飲了此酒,便是當年瓦崗的生死弟兄 —— 他日若見單二哥,也好說咱沒負了綠林義字!”
單忠雙手接過酒壇時,對著酒壇深深一揖,喉結滾動著飲下烈酒,辛辣的酒液混著淚水滑入喉嚨。
而後,三千黑旗同時舉杯。
鷹愁澗的冰層突然傳來轟鳴,不是冰川斷裂,而是眾人用酒壇撞出的戰歌。
正隨著東方漸亮的天色,傳向李密據守的瓦崗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