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站在殿外,晚風拂過面頰,帶著幾分秋夜的微涼,那番稚語卻在心頭反復打轉,細品之下,竟品出幾分別樣的意味來。
是啊,世人皆說百姓是水,歷朝歷代的帝王都把“載舟覆舟”刻在御座後的屏風上,時刻警醒自己。
卻忘了水最本真的模樣——它不在朝堂的議論里,不在案牘上那些“民為邦本”的冰冷墨字中,而在尋常百姓家的煙火氣里。
它能在清晨的井台上冒起白汽,煮出一碗暖胃的米粥,讓寒窗苦讀的書生暖了手,讓操勞的百姓有了力氣。
能在春耕時順著田埂漫開,澆得秧苗青嫩,讓老農的臉上綻開皺紋里的笑。
能在夏日里淌過青石巷,潤得牆角的青苔瘋長,給追蝴蝶的孩童帶來幾分涼意。
能在冬日里凝成薄冰,映著檐下的紅燈籠,听著家家戶戶的歡聲笑語。
他在金鑾殿上板著臉,對著百官講過百遍“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大道理。
可那些話于年幼的女兒而言,或許只是听不懂的空話。
倒不如讓她跟著御膳房的嬤嬤去宮牆邊的井台挑水,看木桶如何沉進井里,看清水如何在銅鍋里燒開。
看米粒如何在沸水里慢慢開花。
讓她跟著大司農去京郊的田壟,看河水如何順著溝渠漫過秧苗,看農人如何彎腰插秧。
如何在秋日里收割沉甸甸的稻穗,如何把糧食裝進糧倉時露出滿足的笑。
這般從煙火里生出來的體悟,遠比案牘上那些刻板的訓誡、太傅們引經據典的講解,更能扎根在心底,長成參天的樹。
畢竟,知道“水可煮粥”的孩子,將來才會真正懂得,那一碗粥里藏著的,是百姓的生計,是江山的根基。
皇上望著回廊盡頭,那抹躍動的明黃早已消失不見,只剩宮燈的光在風里輕輕搖曳,把朱紅的廊柱染得暖融融的。
他輕輕嘆了口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帶的龍紋。
那玉帶是母皇給他的,玉質溫潤,龍紋被歲月磨得光滑,像極了此刻心底的柔軟。
眼底的暖意藏不住,順著眼角的笑紋漫開,連帶著吹過臉頰的夜風,都似染上了幾分溫柔。
“你倒是比我當年,多了幾分煙火氣。”太上皇的聲音忽然在身側響起,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贊許。
她抬手理了理鬢邊的赤金瓖珠抹額,目光望向遠處凝暉殿的方向,那里隱約亮著暖黃的燭火。
“當年我教你讀‘民為貴’,只知讓你背熟,卻從沒想過帶你去看看田里的莊稼。麟兒這般,倒歪打正著,點醒了你。”
皇上轉頭,見母皇鬢邊的銀絲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往日里總帶著威嚴的眉眼,此刻竟也添了幾分暖意。
他笑了笑,沒說話,只微微側身,對著母皇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並肩站在殿外,听著遠處隱約傳來的更鼓聲——“咚,咚,咚”,已是亥時三刻,還有宮人們走動的輕響。
以及那似乎仍在風中回蕩的、東珠踫撞的清脆聲響,像一曲柔軟的夜歌,漫在這寂靜的宮城里。
殿外的夜風卷著秋涼,穿過雕花窗欞的縫隙,吹得殿內鎏金銅爐里的檀香裊裊,在半空纏成輕煙。
太上皇話音此時陡然一轉,先前那點藏在眼底的贊許瞬間煙消雲散,鼻腔里溢出一聲輕哼。
那聲氣里裹著七分嫌棄、三分無奈,像極了當年他闖禍時的模樣。
她目光掃過自家兒子,那嫌棄幾乎要凝成實質——眉梢挑著,眼尾耷拉著,連鬢邊赤金瓖珠抹額的流甦都似跟著晃了晃。
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我當初便是這般教你的?麒兒才多大點年紀?
不過是個五六歲的稚童,骨頭還沒長硬,說話都帶著奶氣,正是得人耐著性子、掰開揉碎了講道理的時候。
你倒好,繃著張帝王臉,龍袍的下擺掃過錦毯都帶著風,話里話外都是疾言厲色,像是要吃了她似的。
難道這般凶巴巴的模樣,便能讓她真懂了錯處?
怕是只嚇得她記著‘父皇生氣了,好嚇人’,卻忘了究竟錯在‘課堂接話擾了夫子’,還是‘沒守好禮儀規矩’!”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叩著腰間的白玉佩——那玉佩是先帝當年在她生辰時親手賜下的。
龍紋雕琢得古樸大氣,鱗片的紋路都清晰可見。
這幾十年里,她日日摩挲,玉面早已溫潤如凝脂,連邊緣都泛著歲月磨出的柔光。
叩擊時發出的聲響也沉緩,像在訴說舊時光。
“你降生那會兒,莫非就天生通曉世間所有道理?”她聲音放柔了些,眼底暈開幾分回憶的暖意。
“想你五歲那年,趁著先帝在養心殿午睡,偷偷溜進御書房,踩著小凳子夠書架上的卷軸。
結果把他珍藏了三年的那卷摹本給扯了下來,撕得七零八落,疊成紙鳶在御花園里飛。
你還記得嗎?當時紙鳶掛在老槐樹上,你踮著腳夠不著,坐在地上哭得滿臉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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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衣襟上全是墨漬,活像只剛從墨缸里撈出來的小貓。”
皇上听著,忍不住笑了,指尖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尖,耳廓悄悄泛起紅。
那樁糗事他自然記得,後來先帝氣得三天沒理他,還是母皇悄悄把他拉到偏殿,叫宮女用溫水一點點洗去他手上的墨漬。
又蹲在地上陪著他撿那些碎紙,撿一張就說一句“你看,這紙上的字,是先人花了多少心思寫的?
就像你最喜歡的糖糕,師傅要揉面、蒸制,才能做出甜香的模樣,這墨寶也是一樣,得好好護著,不能糟蹋。”
“我何曾如你這般,動輒便疾言遽色地訓誡?”太上皇接著說,語氣里帶著點嗔怪。
“不過是慢慢跟你說,你後來不也記了一輩子?
再沒踫過御書房里的半卷字畫,連打掃的太監擦卷軸時,你都要叮囑‘輕著點’。
麒兒和你當年一樣,都是孩子,孩子的錯處,哪能靠吼著改?得讓她明白‘為什麼錯’,才會真的記在心里。”
皇上被說得徹底沒了脾氣,只覺得母皇的話句句在理。
他望著母皇眼底那毫不掩飾的“嫌棄”,心里卻透亮得很——方才在殿里,他只記得麟兒不尊師重道一事。
且身為皇太女的麒兒垂著頭,藕荷色的宮裝裙擺被攥得皺巴巴,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活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他當時只想著“皇太女要有皇太女的樣子,這般模樣實在失了模樣”,便下意識地沉了臉,連聲音都拔高了幾分。
可轉頭就見母皇蹲下身,與麒兒平視著,連鬢邊的步搖都輕輕晃著。
先拉過她的小手,柔聲說“麒兒知道認錯,就是好孩子”。
再慢慢解釋“課堂上夫子講課,就像家里吃飯時長輩說話,得等人家說完才能開口,不然大家都听不清,多不禮貌呀”。
那會兒麒兒緊繃的小身子漸漸放松,眼底的惶恐也慢慢散了,最後點頭認錯時,聲音雖軟,卻透著真切的明白。
他那時便已回過味來,今日這事,確有他急躁的份——只記得自己是“皇上”,要維護規矩。
卻忘了先做“父皇”,忘了麒兒終究還是個孩子,一味嚴厲反倒容易讓她怯了,未必真能明白錯在哪里。
好在母皇顧及著他的顏面,沒在孩子跟前揭他的短,給足了他台階下。
他連忙收斂了那點帝王的架子,換上副討好似的笑,上前一步穩穩扶住太上皇的胳膊。
力道放得極輕,像是捧著易碎的珍寶——母皇前幾日還說膝蓋受了涼,陰雨天會酸,他可不敢讓她動氣。
“兒臣知錯了,是兒臣性子急了,只想著規矩二字。
倒忘了麒兒還是個孩子,該好好說,該像母皇當年教我那樣,慢慢教她。”
他語氣誠懇,連帶著笑容都軟了幾分。
“母皇莫氣,仔細傷著身子。左右這會兒御書房也無急件,西北的軍情奏報上午已經批完了,江南的漕運折子也都看過了。
兒臣陪您在御花園里走走,聞聞這桂花香可好?前幾日太液池邊的金桂開得正盛,黃燦燦的滿枝頭。
風一吹,滿院子都是清甜的香,連帶著空氣都暖融融的。
听說御膳房今日還蒸了桂花糕,咱們走累了,就去那邊的亭子坐坐,嘗嘗鮮?”
太上皇斜睨他一眼,那眼神里還帶著點“沒出息”的嫌棄,可嘴角卻悄悄松了些。
緊繃的下頜線也柔和了幾分——她這輩子最吃不得的,就是自家兒子這副服軟的模樣。
從他幼時犯錯低頭,到如今當了帝王還會湊過來討饒,始終沒變。
夜風恰在此時穿過宮牆,卷著滿院桂香漫進來,清甜的香氣混著遠處御膳房飄來的淡淡小米粥香。
在紫宸殿的窗欞上打著旋,又悄悄鑽進殿里,繞著兩人的衣擺打轉。
殿角的銅鐘輕輕敲了一下,“咚”的一聲,帶著幾分悠遠。
將那方才還繃著的、帶著點訓斥意味的氣氛,烘得漸漸暖了,連殿內的燭光,都似比先前更柔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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