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祈——
沈從安走出宮門時,腳下踩著的漢白玉御道都像是在發軟。秋風卷著殘葉拍在官袍上,寒意卻遠不及他心頭的萬分之一。
回望身後重重宮闕,飛檐斗拱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伏著脊背。
方才聖宸宮中,皇上那罕見“柔和”的態度,簡直比十道彈劾他的奏折還要讓他渾身不自在。一杯親手奉上的貢品雲霧茶,陛下眼中帶著某種堪稱殷勤的溫度。
“沈卿勞苦,江南水患平息之功,首推卿家統籌調度之賢。” 君郁澤的聲音甚至還帶著點虛浮的笑意,那雙慣常洞察秋毫、冷意浸髓的眼楮,此刻竟有些游弋不定,余光似不經意地掃過殿角垂落的細密珠簾。
簾後,珠玉微響。
沈從安垂首盯著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喉嚨里哽著一團不上不下的東西,憋悶得發疼。
他寧願皇上像往常一樣,丟下成堆的麻煩政務讓他焦頭爛額,或者干脆冷嘲熱諷。那至少直接,至少痛快!
可現在……這算是……
陛下啊! 沈丞相在心中無聲吶喊,袍袖里的雙手攥緊又松開,老臣這把骨頭,真就只想撐一天算一天,保全我那兩個孩兒罷了!
結黨營私?權柄在握?功高震主?沈丞相嘴角抽動,幾乎想苦笑出聲。回想數月來那些讓他脊背生寒的日子——御史台的奏章像雪片飛來,字字句句戳著他沈家脊梁骨。
昔日同僚眼神閃躲,門下投效的門生故吏惶惶不可終日。陛下不露痕跡的冷落與疏離,幾乎讓他以為自己這把老骨頭就要枯朽在這波譎雲詭的朝堂旋渦里了。
他甚至做好了引咎請辭,帶一雙兒女遠離是非圈的打算。兒子霽霖尚能在沙場掙一份前程,至于女兒穗兒……
一念及深鎖宮中的穗兒,他的心頭就像被冰冷沉重的鐵塊狠狠碾過。當初送女入宮是為人臣子的無奈。他日夜懸心,唯恐自己這顯赫門楣帶給女兒的不是榮耀,而是催命的繩索!
可誰能想到……
真正的驚濤駭浪,那足以掀翻一朝局面的滔天巨浪,並非來自他這棵看似盤根錯節的“沈氏大樹”,竟來自于那個幽居深宮的穗兒。
就在兩月前,穗兒病逝的訃告發出,他的世界幾乎崩塌。靈堂素白,賓客如潮,他強撐著支應,只覺身心俱疲,行尸走肉一般。
就在他最絕望、心如槁木之時,一位昔日對他敬而遠之、甚至幾番對他落井下石的兵部侍郎,趁著吊唁間隙,避開人群,悄悄湊到他身邊。
那侍郎眼神復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敬畏,甚至還夾雜著一絲討好。他聲音壓得極低“沈公節哀……權宜之計,權宜之計……貴府掌上明珠……當真是……智計無雙啊!” 他頓了頓,語帶暗示,“朝堂內外,尚有仰仗之處,公當保重……”
“……令嬡智計無雙,朝中暗流皆在其掌中……吾等唯沈相馬首是瞻……望沈相于娘娘駕前,代為美言一二……”
茶盞終究是沒端住,溫熱的茶水潑了半幅袖袍,洇開深色的水痕。沈從安卻渾然未覺,只死死盯著那幾行字,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有千百只蜜蜂在里頭橫沖直撞。
穗兒?
他那個從小聰慧過人、卻總愛窩在書房看些雜書、偶爾語出驚人能噎得夫子啞口無言的小女兒?
她……操縱朝局?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是了,穗兒入宮後,確實有些不同。
昔日那些對他陽奉陰違、甚至明里暗里使絆子的政敵,近兩年態度確實微妙地轉變了。起初他還以為是聖眷猶在,如今看來……竟是女兒在背後織了一張他全然不知的巨網?
一股難以言喻的憋悶感堵在胸口,比當年被政敵構陷時還要難受。
他一生謹小慎微,恪守臣節,唯恐行差踏錯一步,給家族招來滅頂之災。對聖上,他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對同僚,他謙和守禮,從不結黨營私。所求的,不過是護住一雙兒女平安順遂。
可結果呢?
聖上因忌憚他“功高震主”、“結黨營私”,刻意疏遠,連帶著對穗兒也冷淡下來。他眼睜睜看著女兒在深宮中如履薄冰,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他以為自己已然失勢,成了朝堂邊緣人,甚至做好了告老還鄉的準備。
卻萬萬沒想到,峰回路轉,他非但沒有倒台,反而成了人人爭相巴結的對象!原因無他,只因他有個“好女兒”!
那些昔日對他橫眉冷對、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對頭,如今見了他,臉上堆起的笑容能擠出蜜來,一口一個“沈相高義”、“沈相教女有方”,言語間極盡奉承,所求不過是希望他能在女兒面前“美言幾句”。
這算什麼?父憑女貴?
沈丞相只覺得荒謬絕倫,又憋屈得緊。他堂堂兩朝元老,肱骨之臣,最後竟要靠女兒在宮中的“權術”來維系地位?他這張老臉,真是……
更讓他心頭酸澀難言的是穗兒假死脫身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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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來時,他如遭五雷轟頂,一夜白頭,肝腸寸斷。強撐著病體入宮,看著那冰冷的棺槨,幾乎當場暈厥。那段時日,他心如死灰,只覺天地間再無顏色。
可後來呢?
那些依附于“夙妃娘娘”的官員,竟一個個尋上門來,或明或暗地遞話“沈相節哀,此乃權宜之計。”“娘娘自有安排,沈相勿憂勿慮。”“他日必有重逢之時。”
沈丞相當時听著這些“寬慰”,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燒得他眼前發黑。
權宜之計?勿憂勿慮?
他親女兒“死了”!他這個當爹的哭得死去活來,傷心欲絕!結果呢?這些外人,這些依附于他女兒權勢的人,竟然比他這個親爹更早知道內情?!
對方匆匆離開,留下呆若木雞的他,只覺耳邊嗡嗡作響。
權宜之計?
智計無雙?
尚有仰仗?
這幾個詞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僵死的神經上!原來……原來穗兒沒死?
這麼大的謀劃,足以攪動整個朝堂的風暴,席卷無數朝臣的命運!那些平日里對他或恭敬疏離、或橫眉冷對的同僚們,一個個竟早已在暗中歸附于他的女兒麾下?
穗兒……你在布一張何等龐大的網? 沈丞相看著滿堂前來吊唁、卻各懷心思的朝臣,悲從中來,更涌起一股難言的荒誕
他們都知道!那些圍繞著他的、或同情或審視的目光背後,藏著的都是對他女兒效忠的意味!只有他這個當爹的,是最後知道的,像個被徹底蒙在鼓里、悲痛欲絕的老傻子!
那份失落幾乎蓋過了女兒尚在人世的喜悅。
你把情報同他們說,竟不肯跟你親爹透一絲風麼? 心頭的怨念幾乎要沖破喉嚨,是了,是怕爹壞了你的大事?還是擔心爹這老朽之軀扛不住這潑天的算計?
爹……爹真的不是那等迂腐不知變通之人啊!穗兒……唉!
你這丫頭,瞞得為父好苦。這麼大的事,連聲招呼都不打,讓為父白白傷心了那麼久。
他無奈地搖搖頭,嘴角卻又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罷了罷了。他雖古板,卻並非迂腐不化之人。女兒有這等本事,他這做父親的,除了驕傲,還能說什麼?只是……
沈丞相轉過身,看著書案上那封密信,眼神漸漸變得深邃。
穗兒,你既選了這條路,為父也只能盡力替你掃清些障礙了。只是下次,能不能先跟你爹通個氣?
沈從安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他抬起渾濁的老眼,正巧看見吏部尚書那張笑得皺成一團菊花的胖臉遠遠迎來。
“哎呀呀,沈公!下朝了?今日氣色瞧著可比前幾日好多了!” 吏部尚書的嗓門熱情洋溢,幾步就奔到他跟前,不由分說就拽住了他的胳膊,親熱得如同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晚上‘集賢居’新到的淮河魚鮮,下官做東,沈公萬勿推辭!還有……還有上回托您遞到內……呃,遞上去的那份……”
話沒說完,但那殷切熱切、近乎諂媚的眼神已將未盡之言表露無疑。
這一幕,早已不是第一次上演。這幾個月來,只要他踏出宮門,必有人上前,或直白,或婉轉,所求不過一樣——
請他代為“通融”、代為“進言”、代為“美言幾句”。他像一塊驟然被投擲進權力旋渦中心的浮木,承載著無數熾熱又沉重的目光。
他甚至不用去猜,這些消息、這些請求、這些投效的心意,最終會流向何方。那個名字,那個屬于他女兒的名字,仿佛具有魔力,無聲無息地籠罩了整個京城的上空。
他胸腔里翻騰著一種奇異而復雜的情緒,既有為人父的驕傲震撼,有對女兒深不可測手段的驚悸,更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心酸委屈。
而皇上對穗兒,終究是未能忘情。如今穗兒“身死”,聖上心中或許有悔,有痛,這份情緒竟也投射到了他這個“外戚”身上?再加上那些依附穗兒的勢力依舊盤根錯節,聖上大概也想借他這個“岳丈”來緩和局面?
此刻,身後巍峨肅穆的正陽殿檐角下,厚重的珠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悄然撩起一角。
君郁澤的目光投向被眾臣簇擁著漸行漸遠的背影,眼神復雜難言。
那里面有審視,有忌憚,最終都化為深深的疲憊與一絲難以捕捉的無奈柔情。這份柔情是給誰?答案呼之欲出。
宮燈次第燃起,橘黃的光暈在沈從安略顯佝僂的官袍上晃動跳躍。他微微側首,眼角余光掠過那至高無上的金頂。
一個極其荒誕、卻無比現實的念頭,如同沉水已久的頑石,終于浮上他的心頭陛下……您日夜提防著外戚專權……可您瞧見了嗎?
真正讓老臣“坐享其成”、榮光加身的大山啊……是您的枕邊人!
那所謂“功高震主”的根源,原來從來就不在他身上!
那顆被他小心守護、親自送入宮中的明珠,不僅照亮了深宮,更早已在無人覺察時,投下了足以籠罩山河的磅礡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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