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塊浸了水的藍布,沉沉壓下來時,葡萄架的影子已經淡成一團模糊的墨。
“……”
墨韻坐在石凳上,懷里的韻力空間早已涼透,卻還是被他下意識地護著,像護著片不肯融化的月光。
湯圓抱著半塊南瓜糕,腦袋一點一點地晃,尾巴圈成個毛茸茸的球,在石板上掃出細碎的聲響。
豆腐蜷在他腳邊,喉嚨里發出輕淺的呼嚕聲,偶爾抬眼看看天上的星星,又耷拉下眼皮睡去。
院牆上的牽牛花早就合上了瓣,紫瑩瑩的花苞垂著,像被夜露打濕的小鈴鐺。
“白糖……”
墨韻抬頭時,正撞見一顆流星拖著銀亮的尾巴劃過天際,快得像白糖以前搶南瓜糕時的身影,轉瞬就沒了蹤跡。
他喉結動了動,指尖在石桌上劃出淺淺的痕。
白日里那些半真半假的話像浮在水面的油,看著平靜,底下全是翻涌的澀。
湯圓剛才還在數葡萄藤上的葉子,說等白糖回來要比賽誰摘的葡萄多,那亮晶晶的眼楮里盛著的期待,像根細針,輕輕扎著他的心髒。
“婆婆。”
他開口時,聲音被夜風吹得有些散,
“我……”
班主婆婆正坐在葡萄架下納鞋底,麻線穿過布面的“沙沙”聲忽然停了。
她沒抬頭,只是把手里的針在頭發里蹭了蹭,銀亮的針尖映著點星光。
“天涼了,”
她慢悠悠地說,手里的線又開始穿梭,
“讓湯圓去睡吧,小孩子家熬不得夜。”
墨韻的話卡在喉嚨里,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他看著班主婆婆的側臉,月光在她鬢角的白發上鍍了層霜,那雙總是溫和的眼楮藏在眉骨的陰影里,看不清情緒,只有手里的針線走得又穩又慢,仿佛要把漫漫長夜都縫進那塊粗布鞋底里。
“可是婆婆,我想說的是……”
他還想開口,卻被一陣打哈欠的聲音打斷了。
湯圓揉著眼楮站起來,尾巴晃了晃︰
“墨韻哥,我困了。”
他把手里的南瓜糕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
“豆腐也困了,我們去睡覺啦,明天還要看葡萄籽發芽沒有呢。”
豆腐像是听懂了,“喵”地叫了一聲,蹭地跳起來,跟著湯圓往屋里跑。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時,還傳來湯圓嘟囔的聲音︰
“明天要多澆點水,說不定後天就發芽了……”
院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只剩下風穿過葡萄藤的“沙沙”聲,還有班主婆婆手里針線的響動。
墨韻望著那扇緊閉的屋門,忽然覺得喉嚨里的話變得沉甸甸的,怎麼也說不出口。
班主婆婆放下手里的鞋底,慢慢站起身。
她的動作很緩,像怕驚動了夜里的什麼東西,青布圍裙擦過藤葉時,帶起幾片被蟲蛀過的枯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我也累了。”
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疲憊,
“你也早些睡吧,墨韻。”
她沒看他,轉身往自己的屋子走。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貼在青石板上,像片被風吹皺的紙。
墨韻看著她的背影,想說些什麼,卻發現所有的話都被夜氣浸得冰涼,堵在胸口,連呼吸都帶著澀。
“婆婆……”
他終究還是低低地叫了一聲。
班主婆婆的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然後繼續往前走。
那扇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又“吱呀”一聲關上,把所有的月光都關在了外面。
墨韻坐在石凳上,坐了很久。
懷里的涼意透過衣襟滲進來,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地扎著他的皮膚。
他知道班主婆婆听見了,也知道她在等,只是他們都默契地繞開了那個字,像繞開地上的水窪,怕一腳踩下去,濺起的全是疼。
風漸漸大了些,葡萄藤的葉子“嘩啦”作響,像是誰在低聲說著什麼。
墨韻抬頭望向天空,星星比剛才密了些,亮晶晶的,像白糖以前撒在南瓜糕上的糖霜。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埋下去的葡萄籽,在濕潤的泥土里,會不會也在悄悄盼著什麼?
屋里傳來湯圓翻身的聲音,還有豆腐輕輕的呼嚕聲。
墨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夜露,慢慢往自己的屋子走。
木門“吱呀”一聲響,他回頭望了一眼班主婆婆的屋子,窗紙上沒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沉沉的黑。
“晚安,婆婆。”
他對著那片黑暗輕聲說,聲音很快被風卷走了。
回到屋里,墨韻坐在床沿,懷里的韻力空間依舊冰涼。
他望著窗外的月光,忽然明白有些事不需要說破,就像葡萄籽在土里默默等待,就像班主婆婆假裝不知的逃避,都是為了守住心里那點不肯熄滅的暖。
夜漸漸深了,葡萄架下的石桌上,那碗沒喝完的綠豆湯還放在那里,碗沿的水珠早就干了,只留下淡淡的水痕,像誰哭過的痕跡。
遠處的鎮外,冰龍又低低地鳴了一聲,這次的聲音里沒有了嗚咽,只有長長的、安穩的嘆息,像在陪著這滿院的等待,慢慢熬過這個夜晚。
墨韻躺下來,把那方冰涼的韻力空間貼在胸口。
月光從窗縫里鑽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細的銀線,像誰牽起的線,一頭系著這里,一頭系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閉上眼楮,听著窗外的風聲,還有遠處隱約的蟲鳴,忽然覺得,或許這樣也很好——讓等待在沉默里慢慢發酵,像埋在土里的葡萄籽,總有一天,會熬出點甜來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忽然听見隔壁屋里傳來很輕很輕的聲音,像是誰在偷偷地哭,又像是誰在對著什麼東西低聲說著話。
墨韻的眼楮一下子睜大了,心口猛地一揪。
那聲音很輕,被風聲蓋過了大半,只能隱約听見幾個字,像是
“……傻孩子……”,又像是“……葡萄……”。
墨韻緊緊攥著懷里的韻力空間,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眶卻慢慢熱了。
他知道那是誰,也知道她在說什麼。
只是他們都默契地守著這份沉默,像守著一個易碎的夢,怕一開口,就碎了。
夜還很長,葡萄藤在風里輕輕搖晃,像在輕輕拍著誰的背,哄著這個藏滿了牽掛的院子,慢慢等天亮。
墨韻閉上眼楮,把所有的話都咽回心里,只在心里默默說︰等吧,等天亮了,等葡萄籽發芽了,等風把所有的傷都吹淡了,總會有什麼不一樣的。
而此刻,他能做的,只有陪著這個院子,陪著這份沉默,一起等。
……
墨韻在床上翻了個身,懷里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進骨頭縫里,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窗外的月光斜斜地切進來,在床板上投下葡萄藤支離破碎的影子,像極了白糖以前用爪子在地上畫的歪扭符咒。
他盯著那影子看了許久,听著隔壁湯圓均勻的呼吸聲,心里卻像塞了團亂麻。
方才那聲若有若無的嗚咽還在耳邊繞,班主婆婆鬢角的白發、湯圓亮晶晶的眼楮、還有那顆被陽光照得像淚珠的葡萄籽,輪番在眼前晃。
又一顆流星拖著尾巴劃過夜空時,墨韻猛地坐起身。
鞋跟磕在地上的輕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他屏住呼吸等了片刻,確認沒驚醒誰,才輕手輕腳地推開門。
夜露打濕了石階,踩上去涼絲絲的。他沿著院牆慢慢走,路過那叢牽牛花時,指尖拂過緊閉的花苞——這里是白糖第一次跟他搶南瓜糕的地方,小家伙踩翻了石凳,摔得屁股朝天,卻還是死死攥著半塊糕點,眼楮瞪得像銅鈴。
往前幾步是老槐樹,樹洞里還塞著半截斷弦,是白糖學古箏時弄斷的,當時他氣得直跺腳,轉頭卻把偷藏的蜜餞塞給墨韻賠罪。
墨韻在樹下站定,抬頭望著被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
流星又一次劃過,快得讓人抓不住,像極了白糖總是風風火火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決戰前那個黎明,也是在這里,白糖拍著他的肩膀說
“等我回來,咱仨去摘最高的葡萄”,
語氣里的篤定,仿佛下一刻就能實現。
風卷著槐花香撲過來,帶著點甜,又帶著點說不清的空落。
墨韻沿著小路慢慢走,腳下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每一步都像踩在回憶里,軟綿又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