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里那個總愛說話的女職員田穎,今天成了沉默的傾听者,她坐在掉漆的藍色長椅上,凝視著二號樓三單元那扇結滿蛛網的窗戶,似乎能穿透玻璃,看見甦梅家里的故事。
二號樓三單元的那扇窗,灰蒙蒙的,像蒙著一層擦不掉的哀傷。我晾衣服時,目光總習慣掠過那里。甦梅家的晾衣繩上,幾件寬大的男士襯衫,硬邦邦地掛著,紋絲不動,仿佛凝固在時間的琥珀里。那是她男人趙暉的舊衣。他人走了快三個月,可這些衣服,固執地釘在那兒,像是某種無望的守候。風吹過,小區里別的衣物都呼呼啦啦地打著招呼,只有這幾件灰色的影子,沉默地對抗著流動的空氣,僵直著身軀,對抗著時光的無情流逝。
“媽媽!看我的風車!”
樓下傳來稚嫩的童聲。是甦梅的一對雙胞胎,小雅和小磊,正繞著樓下那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樹追逐。四歲的小雅穿著洗得發舊的粉色小褂,小磊則是一件快看不出原色的藍t恤。兩個小人兒跑得像被風吹起的葉子,無憂無慮。我看著他們,心里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扎了一下。孩子小,還不懂得天塌下來是什麼滋味。一片小小的灰色紙風車從小雅手里滑脫,晃晃悠悠,像個找不到家的幽靈,最後無力地掛在了低矮的冬青灌木上。小雅踮起腳去夠,小手徒勞地在枝葉間撥拉。
我正想開口喊她小心刺,單元門“嘎吱”一聲,刺耳得讓人牙酸。甦梅出來了。她穿著一條寬松褪色的棉布裙子,空蕩蕩的,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折。她像是沒看見嬉鬧的孩子,徑直走向那顆矮冬青,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從枝杈上摘下了那個小小的風車。陽光斜斜地掠過她蒼白瘦削的側臉,投下一道深重的疲倦陰影。
“趙暉,”她對著空氣,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麼,“你看,小雅的風車掛住了。”她伸出手,像旁邊真站著個人似的,把風車遞了過去。空無一人的地方,只有初夏溫熱的風緩緩流淌。“給她拿穩了。”她叮囑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篤定和溫柔。然後才轉過身,目光落在小雅身上,眼神里的光又像蒙上了一層薄霧,有些茫然地散開︰“小雅乖,拿好,別又丟了。”
小雅接過風車,大眼楮撲閃著,懵懵懂懂。小磊跑過來,拽住甦梅的裙角︰“媽媽,爸爸說什麼了?”童言無忌,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猝不及防地扎進死寂里。周圍樹下搖著蒲扇的幾個老太太,瞬間安靜下來,眼神復雜地交錯。
甦梅像是沒听見,只是抬手,有些機械地把小磊額前汗濕的頭發撩開。她的手在那小小的腦袋上停留了片刻,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仿佛想從那蓬松柔軟的發間留住一點什麼。她沒回答小磊的問題,只是拉起兩個孩子的手,轉身往回走。嘴里低聲說著什麼,聲音被風吹散,听不真切,但那口型,分明是在和那個旁人看不見的存在絮絮低語。
“唉,真是造孽……”王阿姨的嘆息聲飄過來,帶著沉重的唏噓,“好好一個人,男人一走,魂兒也跟著沒了……可憐兩個娃……”
“誰說不是,”另一個聲音壓低了些,“听說昨天在菜市場那邊,下著雨,她一個人,傘打得斜斜的,像是旁邊還站著個人……半邊身子都濕透了還在那兒走,嘴里還念念叨叨……你說這……孩子可怎麼辦?”
我的心像被一塊濕透的舊布纏緊了,沉甸甸地往下墜。甦梅回到樓里,那扇沉重的單元門在她身後“ 當”一聲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和窺探的目光,也隔絕了我的視線。小雅和小磊爭搶風車的細碎笑聲,隔著門板,變得模糊不清。
氣溫越來越高,空氣粘稠得如同熬煮過度的糖漿。這天傍晚,憋了許久的老天爺終于發作,天空被撕開無數道慘白的裂口,接著便是瓢潑大雨,砸在地上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我抱著剛收的一沓文件匆匆趕回家,剛沖到二號樓門洞口,就猛地剎住腳步。
甦梅站在幾步開外的滂沱大雨里。一把不大的舊傘,被她固執地、高高地舉在身體右側,傾斜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仿佛那個位置真的需要遮風擋雨。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條鞭子,無情地抽打在她左邊肩膀、手臂和腿上,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皮膚上,顯出嶙峋的輪廓。她整個人在夏日狂暴的雨簾中,顯得那麼渺小,又那麼固執,像一株快要被連根拔起卻仍在風中挺著細瘦枝干的蘆葦。可她臉上沒有淋雨的狼狽,反而異常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柔和,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和身旁無形的存在分享著什麼秘密。
“甦梅!”我忍不住喊出聲,聲音在嘩啦啦的雨聲中顯得有些微弱,“雨太大了!快進來!”
她像是剛從一場悠長的夢中被驚醒,緩緩地、有些遲鈍地轉過臉來看向我。眼神很空,里面似乎彌漫著濃重的水汽,過了幾秒,那片霧氣才稍稍散開,露出一點認出我是誰的痕跡。她朝我極其緩慢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嘴角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笑容還沒來得及成型,又被茫然淹沒了。她沒有動,那把傘,依舊固執地、穩穩地撐在右邊的虛空里,仿佛她存在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守護那片看不見的晴空。雨水順著她的發梢、臉頰、下頜,匯成一縷縷冰涼的小溪,蜿蜒流下。
雨聲震耳欲聾,淹沒了她唇齒間低微的囈語。我只能看見她嘴巴持續地開合,對著那片被傘遮蔽的虛無空氣,神情恬靜得近乎詭異。那一刻,我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喉嚨發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我幾乎是逃也似的沖進了單元門,身後沉重的關門聲,將那個雨幕中撐著無形傘的身影,連同她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徹底隔絕在外。
接下來的日子,甦梅成了家屬院里一道移動的、悲傷的風景線。她常常在黃昏里推開單元門,慢慢地繞著那幾棟斑駁陳舊的居民樓一圈又一圈地走。有時會是一個人,有時會帶著小雅和小磊。她走得很慢,步子拖沓,目光低垂,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看不見的荊棘上。更多的時候,她會對著身邊那片空蕩蕩的空氣,低聲地、持續地說話。那聲音不大,卻像砂紙一樣磨著每一個偶爾路過的人的心。小雅和小磊,這兩個小小的跟屁蟲,早已學會了沉默,只是緊緊攥著她的衣角,像兩只無聲的影子。
“唉,這日子,兩個孩子可怎麼拉扯大……”
“該找個娘家人來管管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听說街道那邊……是不是該反映反映?”
鄰居們的議論像無形的藤蔓,悄悄爬滿樓下納涼的角落,纏繞著擔憂和一些更為復雜的東西。
再見到甦梅,是半個多月後一個悶得透不過氣的午後。空氣死沉沉的,一絲風也沒有。我拎著垃圾袋下樓,正踫上她從外面回來。她看起來似乎……有點不一樣。臉上那種虛浮的茫然感消退了不少,腳步也穩了一些,雖然眼底堆積的疲憊像散不開的濃墨。
“田穎,”她竟然主動叫住了我,聲音雖然帶著久未開口的粗糲沙啞,卻很清晰,“上次下雨……謝謝你。”
我一愣,幾乎是有點不知所措︰“啊?沒事沒事,舉手之勞……甦梅,你……” 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問。
她的嘴角似乎向上彎了一下,一個極其淺淡、近乎虛幻的笑意一閃而過︰“我找了份工,”她指了指街對面的方向,“‘好味來’面館,下午四點到八點。”
街對面那家新開的“好味來”面館,生意倒是紅火得很,湯鍋里翻滾的油花和蒸汽不分晝夜地騰起。
“真的?”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間涌起的欣慰壓過了驚訝,“那挺好,挺好!小雅小磊呢?”
“白天送去街道辦的托管中心了,”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像在確認什麼,又像在說服自己,“慢慢……總會好的。”
她向我點了點頭,不再多說,拉開門走了進去。那一刻,我望著她那單薄卻挺直了些許的背影,心里長久積壓的一塊沉重的石頭,似乎松動了幾分。希望,哪怕只是一線微光,也足以刺破濃稠的黑暗。
甦梅真的去上班了。傍晚時分,透過面館那扇被油煙燻得有點模糊的大玻璃窗,時常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穿著統一肥大的白色工作服,戴著同樣白得刺眼的帽子,端著熱氣騰騰的面碗在狹窄的桌椅間小心地穿行。汗水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粘在蒼白的皮膚上。動作說不上多麼麻利,透著一股大病初愈般的生澀和緊繃,但她一直做著,低著頭,咬著下唇,像一頭沉默倔強的幼獸。有時,她會停下來,背對著喧囂的食客,面對著牆壁貨架上那一排排醬油醋瓶,肩膀輕微地起伏一下,像是在做一次短暫的深呼吸,積蓄力量,然後再次轉身投入那片油煙氣味的忙碌之中。
她似乎一點點從迷霧中走了出來。樓下的閑言碎語也漸漸消停了,代之以帶著點欽佩的語氣︰“倒是個能扛的。”“為了孩子,總得咬牙站起來。”晾衣繩上那些凝固般的男式襯衫,不知何時悄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雅和小磊那些小小的、顏色鮮亮起來的衣裳,在風中活潑地搖晃。
生活似乎正蹣跚著爬上艱難的坡道。
一個普通的周四晚上,空氣里殘留著白日的燥熱。我在樓下遇到剛從小托管中心接孩子回來的甦梅。小雅和小磊一左一右牽著她,小雅嘰嘰喳喳說著什麼,小磊則安靜地吮著手指。甦梅臉上帶著一種勞作後的平靜疲憊,眼底深處那揮之不去的哀傷還在,但神情是清明的。我和她簡單地聊了幾句天氣和孩子,便各自往家走。
剛走到三樓轉角,我的鑰匙串不小心脫了手,“嘩啦”一聲掉在水泥樓梯上。我彎腰去撿,抬起頭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四樓甦梅家那扇虛掩的房門。門縫里透出暖黃的燈光,飄出飯菜的香氣。
就在那一瞬間,一道極其清晰、透著純然快樂的童音像顆石子,猛地投入那片溫暖的光暈里,是小磊︰“爸爸!洗手吃飯啦!”
我的動作瞬間僵住,血液似乎在耳膜里咚咚作響。爸爸?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來,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屏住呼吸,像被釘在原地,死死盯著那條窄窄的光縫。
里面傳來碗碟輕輕踫撞的脆響,然後是甦梅的聲音。那聲音平靜極了,听不出半分波瀾,甚至帶著一種家常的、理所當然的溫柔︰“快去洗,叫你爸爸……飯都涼了。”
時間仿佛凝滯。沉重的腳步聲在房間里響起,向著門口的方向靠近。我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將自己更深地藏進樓梯轉角的陰影里。門把手轉動的聲音輕輕響起。
門開了。甦梅探出身來,手里還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菜碗。樓道里昏黃的燈光流淌在她臉上,她的神情在燈影下顯得格外柔和、平靜,甚至有一種近乎安詳的松弛感。她的目光習慣性地投向樓梯上方那片空曠的黑暗,仿佛那里站著什麼。僅僅一秒,她的視線便掠過了那片虛空,落在我藏身的陰影邊緣,嘴角微微向上彎起。
“田穎?站那兒干嘛呢?上來坐會兒?”她的聲音自然,溫和,帶著一絲勞作後的疲憊,卻又無比尋常,尋常得讓人心驚膽戰。
她臉上掛著微笑,一個疲憊的、屬于匆忙主婦的、無比正常的微笑。
樓道的感應燈倏地熄滅。黑暗瞬間吞沒了一切光亮和聲音,只剩下那飯菜的香氣,固執地彌漫在冰冷的空氣里,鑽進我的鼻腔,沉甸甸地墜向胃底。那香氣不再是溫暖的家常味道,它彌漫著,像一層無形卻冰冷的薄紗,無聲地纏繞上來,勒得人幾乎無法喘息。甦梅探身微笑的模樣烙印在視網膜上,無比真切,又無比虛幻——她站在虛掩的門扉間,一半浸在屋內的暖光里,一半沉在樓道的陰影中,仿佛一只腳踩在人間煙火,另一只腳卻早已踏入旁人無法窺探的世界。小磊那聲歡快的“爸爸”還在耳畔回蕩,撞得耳膜生疼。原來她從未真正走出那個雨幕,她只是……精心地為自己、為孩子們,在現實的廢墟之上,搭建起一座只有他們三人或者說,四人?)才能安然居住的堡壘。那把看不見的傘未曾消失,它只是穩穩地、恆久地撐在了她意念中的那片天空下,為那個無形的存在遮風擋雨,也為她自己隔絕出一個旁人無法理解的、帶著傷痕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