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室特有的陳舊紙墨味兒混合著灰塵,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我蹲在地上,在貼著“20182020合同”的箱子里翻找那份該死的續簽協議副本,指尖沾滿了灰。光線從高處那扇狹小的氣窗投下來,只照亮了漂浮的塵埃。就在我脖子發酸的時候,門口傳來一聲壓低的嘆息。
“田穎?還沒找到?”
是林姐。她側身擠進來,靠著冰冷的鐵皮櫃,整個人像一張緊繃的弓。她手里攥著手機,指節泛白,眼神飄忽地落在牆角那堆蒙塵的舊檔案上,沒看我。
“快了林姐,”我拍掉手上的灰,視線掃過她異常蒼白的臉,“……你臉色不太好?”
她沒立刻回答,只是低頭解鎖手機,指尖劃過屏幕,動作有些滯澀。屏幕的光照亮她眼下濃重的青黑。“听說了嗎?就昨天,我表妹小雅……又給我打電話了。”她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還是在半夜。”
我知道小雅。去年林姐說起她時,語氣里還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怒其不爭。那是個倔得像頭小驢的姑娘,大學剛畢業,一頭扎進了愛情里,對象是個家在西南大山深處的小伙子。她父親老張,一個在北方小城開了半輩子五金店的倔老頭,把家里的鍋碗瓢盆都摔了個遍,最後指著門吼︰“你今天敢跟那小子走,以後就別認我這個爹!我們老張家,沒你這個人!” 小雅真的就那樣走了,婚禮那天,男方村子熱熱鬧鬧,娘家人席位上,空空蕩蕩,連個堂親都沒去。父女倆,也就此斷了聯系。親爹的話,像淬了冰的刀子,斬斷得干干淨淨。
林姐把手機遞到我眼前。屏幕上是好幾張照片,視角晃動模糊,顯然是匆忙中拍的——盤旋的土路像是永遠沒有盡頭,嵌在陡峭得令人眩暈的山崖邊,簡陋的土坯房搖搖欲墜地貼著山坡,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刮走,木窗框歪斜著,糊著的塑料布在風里呼啦啦地響。最後一張,是一個女人的背影,穿著褪色起球的舊棉衣,正費力地彎著腰在屋旁一小塊斜坡地上挖著什麼,頭發潦草地挽著,肩膀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土。那是小雅。僅僅一年多的光景,那個曾經穿著碎花裙子、在圖書館陽光下笑得眉眼彎彎的女孩,背影已透出一種與其年齡格格不入的沉重和蒼涼。背景是連綿不絕的大山,巨大、沉默、蒼茫,將那個小小的身影和那間破敗的屋子,擠壓得如同塵埃般渺小。
“這是……老張叔拍的?”我心口像被人攥緊了,悶得喘不過氣。
“嗯。”林姐收回手機,聲音低下去,“老頭子嘴硬了一輩子,到底是親閨女……偷偷摸摸打听,自己買票,倒了三趟綠皮火車,又搭了半天那種搖搖晃晃、車門都快關不上的破中巴,最後還走了十幾里山路……一千二百多公里啊,一個人摸到那個山旮旯里去了。”她頓了頓,吸了下鼻子,“他說,站在那個村口,看著那幾間快塌了的破房子,看著山腳下那一點點可憐巴巴的、石頭比土還多的薄田,再看遠處霧蒙蒙望不到邊的山……腿都軟了。他這輩子吃苦耐勞,什麼窮沒見過?可那是他捧在手心里養大的閨女要過的日子啊!”林姐的聲音哽住了,眼圈瞬間通紅,“老頭子躲在村口那棵老樹後頭,看著小雅提著個笨重的木桶出來倒水,那桶沉得她走路都打晃……就那麼遠遠看著,他說自己的眼淚啊,根本止不住,嘩嘩地流,糊了一臉。不敢讓她看見,最後跺跺腳,揣著那顆碎成渣的心,又一路流著淚回去了……說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狠下心,打斷她的腿,也不能讓她跳進那個火坑里。”
檔案室里死寂一片,只有排風扇發出沉悶單調的嗡鳴。那幾張照片帶來的視覺沖擊力和老張無聲的淚,沉甸甸地壓在我們心頭。我找不到任何一句安慰的話,只能默默地把剛翻出來的一份文件遞給她,指尖冰涼。那“火坑”二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人心里發慌。
日子在公司無盡的報表、會議和流程流轉中往前碾磨。小雅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林姐偶爾失神的凝視和陡然響起的手機鈴聲里,泛起一點微弱的漣漪,旋即又沉入水底。直到一個多月後,一個異常悶熱的午後,蟬鳴聲嘶力竭,像是要把最後一點生命力都榨干。辦公室空調的冷氣似乎都被這粘稠的熱度吞噬了,只剩下徒勞的嗡嗡聲。
林姐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聲音尖銳而固執。她瞥了一眼屏幕,臉色驟變,像見了鬼一樣,猛地抓起手機沖出了辦公室,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慌亂急促。茶水間就在我們部門斜對面,磨砂玻璃門被她“砰”地一聲帶上,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辦公室的鍵盤敲擊和電話鈴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沉寂彌漫開來。我能感覺到周圍幾個同事無聲交換的眼色。時間變得粘稠而漫長。過了足足有十分鐘,也許更久,那扇磨砂玻璃門才被推開。林姐走了出來,腳步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她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淨淨,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眼眶下那圈烏青更深了。她沒看任何人,徑直走回座位,拉開椅子坐下,動作遲緩得像個提線木偶。她沒有立刻開始工作,只是低著頭,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放在膝蓋上,指關節繃得死白,微微發抖。
一下午,她的電腦屏幕都停留在同一個待處理的報銷單界面,光標在表格的第一格里,固執地閃爍著,再未挪動分毫。那無聲的靜止,比任何哭喊都更讓人心驚肉跳。
熬到下班,同事們紛紛離開。我慢吞吞地收拾東西,等最後一個人消失在電梯口,才走到林姐桌旁。她依舊僵硬地坐在那里,盯著那個閃爍的光標,仿佛靈魂出竅。窗外,城市霓虹初上,斑斕的光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明明滅滅。
“林姐?”我輕輕踫了下她的胳膊。
她猛地一顫,像是被驚醒,茫然地抬起頭看我,眼神里殘留著巨大的驚悸和一種深刻的疲憊。
“……是小雅?”我低聲問。
她點了點頭,喉嚨滾動了幾下,才發出沙啞破碎的聲音︰“她……她說要離婚。”
這消息像塊石頭砸進死水,但並非全然意外。老張探親後的陰霾,從未真正散去。我看著林姐,等她後面的話。
“她說……日子過不下去了……”林姐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恍惚,“可她……不敢離。”
“不敢?”我的心提了起來。深山老林,閉塞村莊,男人……家暴?禁錮?那些在新聞里看過的可怕字眼瞬間涌進腦海,後背升起一股寒意。
“不是你想的那樣,”林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搖了搖頭,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充滿了苦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她說……她懷孕了。”
“懷孕?!”我愣住了。這個消息像一道詭異的岔路,完全偏離了預設的悲情軌道。
“嗯,快兩個月了。”林姐閉上眼,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她說……孩子是支柱,沒孩子,她可能就真的狠下心咬牙走了。可現在……”她睜開眼,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她說她不敢想沒了這孩子,以後日子怎麼熬。可有了這孩子,她又覺得……像被判了無期徒刑……永遠困在那個山窩窩里了。”
辦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調單調的送風聲,襯得這痛苦的抉擇更加令人窒息。一個孩子,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捆住翅膀的沉重鎖鏈。那看不見的大山,似乎又沉重了幾分。
“那你……勸她……”我斟酌著詞句,感覺說什麼都蒼白無力。
“勸?”林姐苦笑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我能怎麼勸?離?山高路遠,她一個懷著孕的女人,怎麼走?拖著一個孩子,以後怎麼辦?不離?難道就讓她在那窮山惡水里耗一輩子?看她爸那樣兒……再耗下去,老頭子命都得搭進去!”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憤怒和焦灼,隨即又頹然跌落,“我只能听著……听她說……听她在那頭……強忍著不哭……”
她突然停住,身體微微前傾,湊近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意︰“田穎,你知道最讓我害怕的是什麼嗎?不是她哭天搶地要死要活……是她說話的那個調子……太平靜了……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林姐的指尖冰涼,緊緊抓住我的手腕,傳遞著她心底的恐懼,“那不是認命……是心死透了呀!就像……像落水的人,掙扎到沒力氣了,連水都不嗆了……就那麼沉下去……”
我被她描述的情景攥住了心髒,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預想中的哭泣哀求沒有出現,反而是這種死寂般的平靜,更讓人感到絕望的深淵就在眼前。
“那……總得有個原因吧?就為了窮?”我追問,總覺得這平靜背後,還藏著更深的、勒緊她脖子的東西。
林姐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鼓起勇氣去觸踫一個膿瘡。“她說……窮,她能忍。苦,她能吃。男人在外面做工,十天半月回來一次,對她……也還行,不算壞。”她組織著語言,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壓垮她的……是那個婆婆。”
這答案有些出乎意料。不是直接的暴力,而是婆媳關系?這似乎又是另一個千百年難解的困局。
“小雅說……”林姐的眼神變得復雜,混雜著同情、憤怒和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婆婆……對她‘太好了’。”
“太好了?”我一怔。
“好得像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林姐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帶著一種被荒謬現實刺痛後的激動,“好得……不留一絲縫隙!”
她開始轉述小雅的話,那些話像冰冷的碎玻璃,一點點拼湊出令人窒息的囚籠景象︰
——“剛嫁過去,老太太就把她當眼珠子捧著。冬天,小雅早起想生火燒水,老太太已經頂著寒風把水燒好了,柴火都添得足足的,水缸滿得溢出來。小雅要去挑水?不行,‘新媳婦細皮嫩肉,凍著了咋整?’”
——“小雅手腳麻利,想幫家里釘個歪了的板凳腿兒,剛拿起錘子,老太太就一陣風似的沖過來,一把搶下來︰‘哎喲我的祖宗!這哪是你干的活!粗手笨腳的,砸著手可心疼死娘了!放著放著!’”
——“村里別人家媳婦下地干活,老太太死活不讓小雅去田里,說毒日頭曬黑了、螞蝗嚇著了、石頭硌腳了……小雅在家想掃個院子,剛拿起掃帚,老太太又搶過去︰‘歇著歇著!你們城里姑娘嬌貴,這灰大!嗆著你!’”
——“小雅想給娘家打個電話,老太太就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納鞋底,‘貼心’地提醒︰‘小雅啊,省點錢吧,電話費貴著呢……家里都好著呢,別惦記。’ 眼楮卻像探照燈一樣盯著她按下的每一個數字。她想偷偷攢點雞蛋賣了當路費?老太太每天天不亮就守在雞窩旁,把還溫熱的蛋一顆顆收走,樂呵呵地說︰‘我兒媳婦身子骨弱,得好好補!一天兩個,娘給你煮糖水蛋!’”
林姐的聲音顫抖著,每一個字都浸透了小雅那無處可逃的絕望︰“小雅說,她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被供奉起來的透明人。沒有自由,沒有空間,連呼吸……都好像在被婆婆那無微不至的‘愛’監視著、規劃著、窒息著。她每一次試圖做點自己的事,哪怕只是一點點,都會立刻被婆婆那‘為你好’的厚毯子裹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婆婆的笑容越慈祥,說的話越體貼,小雅就越覺得冷,像被關在一個瓖著金邊、鋪著錦緞的籠子里,外面看著光鮮溫暖,里面卻連轉個身都艱難。婆婆用‘愛’把她的手腳捆起來了,捆得比鐵鏈還結實,還讓她……連喊痛都覺得是‘不識好歹’……”
茶水間窗外,城市的燈火璀璨如星河,冰冷的光映在林姐臉上,一片慘淡的死灰。她剛才講述時那種激烈的情緒已經耗盡,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荒謬的悲涼。
“小雅最後跟我說……”林姐的聲音輕得像一縷即將散去的煙,“她說︰‘姐,有時候我覺得,寧願婆婆打我罵我,跟我吵一架。至少那樣,我知道界線在哪里,我知道我還能是個活人,還能有口氣……可現在這樣……’”她停住了,後面的話淹沒在沉重的靜默里。
我站在那里,手腳冰涼。不是因為窮山惡水,不是因為丈夫暴戾,而是因為這無孔不入、令人窒息的“好”!婆婆那山一般的“愛”,無聲無息,卻比任何酷刑都更徹底地磨滅了小雅的生氣。她像一顆被過度澆灌、根系無法呼吸的植物,在名為“關懷”的沼澤里,漸漸枯萎腐爛。這囚籠,沒有高牆鐵窗,卻由最溫暖的“為你好”砌成,讓人連掙脫都背負著沉重的道德枷鎖,連呼救都顯得忘恩負義。
林姐的手機屏幕忽然微弱地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她沒動,依舊維持著雙手絞緊的姿勢,目光呆滯地穿透眼前的虛空,仿佛看向那千里之外、被濃重夜色吞噬的大山深處。辦公室慘白的燈光從頂上投下來,照著她半邊的臉,另一邊則隱沒在濃重的陰影里,像一張被撕裂的、無聲吶喊的面具。
我最終也沒能說出什麼像樣的安慰。窮、苦、暴力尚且可以抗爭,可以呼號,可以清晰地痛恨。可這種以愛為名的吞噬,像空氣里的慢性毒藥,無聲無息地將人緘默地絞殺。怎麼幫?隔著一千多公里,隔著一座用“為你好”構築的、堅不可摧的牢籠。
我只能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包,轉身離開了茶水間。身後,留下林姐像一個凝固的剪影,僵坐在那片冰冷的光暈之中,和她手機里那幾張盤旋山路、破敗土屋的照片一起,沉入無邊死寂。
回到自己座位,電腦屏幕還停留在未完成的日報界面。我下意識地移動鼠標,點開了瀏覽器。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識,在搜索框里僵硬地敲下了林姐表妹那個遙遠山村的名字——一個拗口得近乎陌生的地名。頁面跳轉,加載緩慢。跳出來的零星信息,只有幾句干巴巴的地理位置介紹和早已過時的扶貧簡報標題。
屏幕的光映在臉上,一片慘白。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喧囂璀璨,車流的燈光匯成一條條永不停息的光河。這繁華的聲浪近在咫尺,卻又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玻璃的另一邊,是濃得化不開的深山夜色,是土屋縫隙里漏下的冷風,是糖水蛋膩人的甜香和一個年輕女人在無數個寂靜深夜里,睜著眼,听著自己心跳一點點沉寂下去的聲音。
小雅那被“好”摧毀的人生,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黑洞,懸浮在這喧囂城市的邊緣,吞噬掉所有試圖靠近理解的光芒。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從指尖蔓延到心髒。鼠標滾輪無意識地向下滑動,屏幕的光明明滅滅,映著我同樣茫然空洞的眼。這城市千萬盞燈火,沒有一盞,能穿透那座由溫柔和窒息砌成的深山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