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劈開墨黑的雲層,慘白的光瞬間吞噬了對面老樓楊大爺家的陽台輪廓。那道光如此突兀凶狠,驚得我手里剛泡好的茶幾乎潑灑出來。就在這慘白光芒的余韻里,我分明看見幾條晃動的人影正在楊大爺家里忙著搬運東西。緊接著,一聲沉悶撞擊夾雜著瓷器碎裂的脆響,穿透濃稠雨幕,直直砸進我的耳朵里——那聲音令人心驚肉跳,像是某種精心維系、小心維持的東西,被狠狠摔碎了。
楊大爺是住在對面樓的老人,今年93歲了,退休前曾是廠里的技術骨干,一張臉刻盡了歲月的斧鑿刀痕。他老伴多年前病逝,兒女都在外地,只有月薪1000塊的保姆隆阿婆照顧著他。隆阿婆矮小、瘦削,像一株沉默的老藤,永遠穿著洗得褪色的藍布褂子,常年安靜地擦拭那張老舊的桃木茶幾,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時光的灰塵。
變化是從楊大爺家陽台那棵半死不活的蘭花忽然重新打起精神開始的——抽出了鮮嫩有力的新葉,某一天清晨甚至顫巍巍地舉起了一串淡紫的花苞。那時我就覺得蹊蹺。果然沒過多久,楊大爺那些鮮少露面的兒女們像嗅到腥味的鳥雀一樣撲稜稜飛了回來,輪流登門,客廳里那扇窗常常透出他們激烈爭執的剪影,模糊的聲音被風撕扯著送過來,斷斷續續,全是“臉面”、“年紀”、“居心叵測”這些冰冷的字眼,砸在我耳朵里,听得人心頭發沉。後來才知道,楊大爺要娶隆阿婆。
這消息如同滾油入水,炸開了整個沉默的家屬院。那幾天,樓道里、小花園的紫藤架下,飄滿了壓低聲音的議論。楊大爺的女兒雙手叉腰,站在樓下花壇邊,聲音尖利得像玻璃碴子,生怕旁人听不見︰“九十多歲的人了!圖什麼?不就是圖我爸那點棺材本?”陽光很烈,照得她精心修飾過的指甲油閃閃發亮,刺得人眼楮生疼。她兒子則不斷搓著手,焦躁地踱步︰“爸是老糊涂了!糊涂透頂!一千塊一個月的保姆,搖身一變成了合法繼承人?做夢!”那神情,仿佛自家庫房里最值錢的寶貝轉眼就要被個不起眼的小賊順走。
最終,楊大爺似乎還是贏了這場戰爭。沒有鞭炮,沒有酒席,只有居委會主任老李象征性地過去坐了坐。那天我下班回來,正看見隆阿婆穿著嶄新的藏藍色褂子,站在門口送客,罕見地露出一點局促的笑,平日里那習慣性微微佝僂的身影,那一刻竟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悄悄托直了一點。楊大爺拄著拐杖站在她身後,那張布滿深深溝壑的臉上,也難得地鋪開一層溫煦的光,松弛而安穩。他們的屋子收拾得格外整潔,那張被隆阿婆擦了無數遍的舊桃木茶幾,在窗稜透入的夕照里,竟也泛出一點溫潤沉靜的光澤來。
可惜,那點微光,終究沒能敵過人心深處涌動的暗流與算計。
暴雨夜發生的那場爭執,動靜大得像要把屋頂掀翻。隔天清晨,空氣里還殘留著濕漉漉的寒意,家屬院像被浸泡過的海綿,沉甸甸的。楊大爺的女兒紅腫著眼楮,滿臉憤懣地堵在樓門口向我訴苦,仿佛要把滿腹的委屈和正義一股腦傾倒出來︰“田穎,不是我們做兒女的心狠!你看我爸都多大歲數了?腦子根本不清醒!那隆阿婆才伺候他多久?圖什麼?不就是圖他那點棺材本和這套房子嗎?”她用力揮舞著手臂,指甲上那點殘存的紅在灰蒙蒙的晨光里依舊醒目刺眼。她兒子在一旁幫腔,眉頭擰得死緊︰“就是!我們把爸的工資卡、存折都收起來了,房本也鎖好了。就每月給他們倆三千塊生活費。夠他們吃喝就行!爸糊涂,我們不能看著他被人騙光了老本!”那語氣斬釘截鐵,仿佛在替天行道。
我隨口敷衍著,目光卻不由自主越過了他們的肩頭,投向三樓那個熟悉的陽台。隆阿婆的身影在那方小小的空間里慢慢挪動,像一幅老舊默片里移動的影子。她沉默地收拾著昨夜風雨掃落的殘枝敗葉,又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被粗暴移動過、顯得歪斜凌亂的幾盆花草一一扶正。動作依舊很輕,很慢,仿佛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掠奪與風暴,並未在她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濤。
日子似乎就這樣被強行摁進了一個拮據而壓抑的軌道。樓下的晾衣繩上,楊大爺那條洗得灰白發硬的舊毛巾旁邊,如今只晾著幾件同樣陳舊褪色的廉價衣衫,單調地隨風晃蕩,無聲地訴說著生活的緊縮。有幾次在樓道里遇見隆阿婆,她手里攥著幾張皺巴巴的零鈔,眼神里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于卑微的認真,仔細地在菜攤前挑揀著最便宜的菜葉。偶爾對上我的目光,她會極快地垂下眼簾,嘴角努力往上牽一牽,露出一個轉瞬即逝、模糊得近乎沒有的笑意,隨即又恢復成那副習慣性的沉默木然,仿佛連這點微末的情緒流露都是奢侈。
一個沉悶燥熱的午後,暑氣蒸騰,家屬院里的樹葉子都給曬得蔫蔫地垂著頭。我下班回來,遠遠地,看見隆阿婆矮小佝僂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那棟掛著圓牌子的公證處大樓門口。她走得緩慢,卻有一種奇異的、近乎決絕的穩定感。那背影在灼熱的空氣里微微晃動,像一根燃盡的香灰,正費力地維持著最後一點形狀。
時間在蟬鳴鼓噪的夏日里緩慢爬行。楊大爺的兒女們顯然認為自己成功守護了家族財產,緊繃的神情松懈下來,眼中流露出一種得勝後的疲憊與理所當然的釋然。他們提著包裝精美的水果籃和營養品來看老爺子,客廳里洋溢起一種刻意營造的、帶著補償意味的融融暖意。
“爸,您看這進口的蜂王漿,對身體好!”女兒的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個度,甜得發膩,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撕開包裝,“您和隆姨啊,就安心享福,錢不夠了隨時跟我們開口。”她將那昂貴的玻璃瓶不由分說地塞進楊大爺枯瘦的手里,動作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
“是啊,爸,”兒子趕緊接話,語氣溫和得像在哄小孩,“您就把心放肚子里,我們給您想的肯定是最周全的。隆姨照顧您也辛苦,您二老舒舒服服過日子比什麼都強。”他笑著,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掃過角落里那張被擦拭得縴塵不染的老舊桃木茶幾,又迅速移開。
楊大爺渾濁的眼楮盯著手里那瓶冰涼昂貴的蜂王漿,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含糊地“唔”了一聲,眼神里的光又黯淡下去,仿佛被強行塞回了一個他不熟悉、也不想要的殼里。
就在這時,從廚房端著一盤洗淨切好的水果默默走出來的隆阿婆,恰好听到了這番對話。她腳步頓了一下,很輕微,幾乎沒有聲音。那盤水果被她輕輕放在楊大爺面前的茶幾上,分量不多,只有幾片普通的西瓜和隻果。她抬起那雙依舊沒什麼波瀾的眼楮,枯井般的目光緩緩掃過滿面笑容的兒女和他們帶來的那些刺眼的華麗禮品盒,嘴角肌肉似乎極其微弱地抽動了一下。
“享福?”隆阿婆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未開口的嘶啞,像砂紙磨過木頭,卻異常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你們……真當我稀罕你們楊家的金山銀山?”客廳里那刻意塑造的暖意驟然凝固了。
所有人,包括楊大爺,都驚愕地看向她。女兒臉上那層甜膩的笑容瞬間僵住,像是被凍在了臉上。兒子更是愕然張著嘴,一時忘了合攏。
隆阿婆不再看他們。她慢慢彎下曾經挺直過的腰,動作依舊帶著那種特有的、仿佛背負千斤的沉重感,目光落在楊大爺的膝蓋上——那條蓋在他腿上的薄毯,陳舊但干淨,邊緣磨出了毛邊。她伸出枯瘦的手指,仔細地、溫柔地將毯子邊緣掖了掖,動作輕柔得像在觸踫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打在她花白的發髻上,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碎發貼在布滿皺紋的額角。
做完這一切,她才直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楊大爺那張布滿溝壑、茫然而脆弱的臉。然後,在兒女們驚疑不定的注視下,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放在牆角、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舊藤編櫃子。櫃子的藤條顏色黯淡,甚至有些地方已經松脫斷裂。她蹲下身,一陣輕微的摸索聲傳來。最終,她從那櫃子最深處,掏出一個用褪色藍印花布仔細包裹了好幾層的、扁扁的硬殼文件袋。
空氣徹底凝結了,窗外聒噪的蟬聲響得令人心慌。
女兒猛地站起來,聲音尖利地劈開沉寂︰“你拿的什麼?還想搞什麼鬼名堂?!”兒子也緊張地向前傾身。
隆阿婆背對著他們,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她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解開那厚厚的藍印花布,像是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當她終于將那份文件徹底暴露在光線下時,她沒有立刻遞出去,而是轉過身,將那份印著莊嚴國徽和清晰字樣的文件,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那張被她擦拭過無數遍、此刻映照著窗外明亮陽光的桃木茶幾上。
“自己看。”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點漣漪。只有那雙一直沒什麼表情的眼楮里,此刻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微光,像是塵封的古井深處,終于映照到了遙遠天壁上的一點星光。
那份文件靜靜躺在發亮的舊茶幾上,深紅的印章像是凝固的血。楊大爺的女兒一把搶過去,手指神經質地哆嗦著,幾乎要把紙捻破。她兒子立刻湊過去,兩顆腦袋擠在一起,脖子上的青筋都繃緊了。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只有紙張在他們發抖的手中發出嘩啦的輕響,還有他們越來越粗重、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在死寂的客廳里沉重地起伏。
“這……這不可能!”女兒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褪,聲音像被砂輪磨過,嘶啞破裂,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徹底的慌亂。她死死盯著隆阿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太婆,“假的!你……你偽造的!”
兒子一把將那公證書奪了過來,翻來覆去地看,眼珠子恨不能鑽進那紅印章里去。他的額頭沁出大顆汗珠,臉頰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爸!”他猛地轉向坐在沙發深處、眼神茫然空洞的楊大爺,幾乎是在吼叫,“爸!這怎麼回事?您什麼時候跟她去做的這個公證?!您說話啊爸!”
楊大爺像是被這聲嘶吼從遙遠的地方喚回了一點神智,他那雙混濁的眼楮費力地聚焦在兒子狂怒而扭曲的臉上,嘴唇哆嗦著,卻半天只能發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最終,他疲憊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一只枯瘦得像老樹枝一樣的手,越過那份惹起風暴的公證書,輕輕地、帶著一種無比依賴的意味,放在了旁邊隆阿婆布滿褶皺和老繭的手背上。
這個細微的動作,如同一記無聲的重錘,狠狠砸在兒女們的心上。女兒徹底崩潰了,她尖叫起來,聲音尖銳得刺耳︰“爸!您糊涂透了!這是要把我們都逼死嗎?!”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跌坐回沙發上,捂著臉,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來。而她兒子,死死捏著那份公證書,僵立在原地,臉色灰敗如土,方才那股掌控一切的銳氣消失無蹤,只剩下巨大的驚愕和一種被徹底反殺的茫然失措,眼神空洞地瞪著隆阿婆那矮小、沉默、此刻卻仿佛蘊藏了千鈞力量的身影。
隆阿婆沒有辯解,也沒有看那對失魂落魄的兒女。她只是用另一只同樣布滿褶皺的手,極其自然地覆蓋在楊大爺那只擱在她手背上的枯瘦手掌上,輕輕拍了拍,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她那溝壑縱橫的臉上,依舊看不出明顯的悲喜,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最深沉的平靜。她微微低下花白的頭,看著茶幾上那盤被遺忘的西瓜和隻果,有幾片在空氣里漸漸失去了水分。
隆阿婆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得像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久遠舊事︰“……老婆子我過了年,就八十有五了。我男人,走了快三十個年頭了。在你們家干活之前,我給前頭那戶人家伺候偏癱的老太太,送了十年,送到她咽氣。”她頓了頓,目光似乎飄向窗外濃密的樹冠深處,“老太太臨走前,拉著我的手,說︰‘隆妹啊,你心善,下輩子……能有福報。’”她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卻又覺得沒什麼值得笑的,“福報?呵……人老了,就剩下這點不值錢的力氣,還有這張老臉。”
她抬起眼皮,那雙枯井般的眼楮終于直直地投向楊大爺的兒女,眼神里沒有怨恨,也沒有勝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種徹底洞穿的疲憊。“你們拿走的錢和卡,還有那房本,隨你們收著。那份公證,寫清楚了,”她的聲音不高,卻每一個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塊砸在地上,“除了楊大爺歸天之後你們該得的那份祖業房,其他的,他樂意怎麼處置給誰,那是他的事。至于我……”
她輕輕抽回被楊大爺握著的手,指了指那份攤開的公證書,聲音異常清晰︰“上頭只寫了,我得伺候他,守著他,直到他閉眼的那天。沒寫我能從他那兒拿一分錢的好處。”
客廳里死一樣的寂靜。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只有陽光無聲地流淌進來,照亮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微塵。
“……伺候了他……五年三個月零七天。”隆阿婆的聲音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這寂靜的屋子訴說那份無人稱量的重量,“我曉得他怕黑,夜里起夜得摸著牆根走,一步都不敢離遠了。”她渾濁眼底似乎浮起一點濕意,但很快又沉下去,消失在那片深不見底的疲憊里。“我就是瞧著他一個人……太孤了。跟我一樣。”
沒人說話。楊大爺的女兒依舊捂著臉,肩膀無聲地聳動著。兒子死死地盯著那份公證書,眼神復雜地翻滾著,最初的驚惶憤怒退潮後,露出了底下難以言喻的僵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慚,仿佛第一次被剝去了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赤裸裸地看到了某種堅硬而冰涼的東西。
隆阿婆不再看任何人。她慢慢地彎下腰,動作滯重地重新端起那盤快要失去水分的西瓜和隻果,轉身,一步一步,挪向廚房的方向。佝僂瘦小的背影被光線拉長,投在冰冷的地磚上,像一個緩慢移動的、被歲月風干的符號。
那天之後,楊大爺的兒女們再也沒來過家屬院。老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像一口深潭,重新沉寂下去。
我也很少再從窗口刻意張望對面陽台。隆阿婆依舊是那個隆阿婆,清晨提著菜籃子,傍晚收拾著楊大爺的搖椅和毯子。那張舊桃木茶幾依舊被擦拭得發亮,映著窗外四季流轉的光影。
時間像一條安靜無聲的河流向前淌去。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樹馥郁的香氣早已消散在寒冬凜冽的朔風之中許久。某個雪後初霽的清冽早晨,空氣冷得如同浸過冰水,陽光卻異常慷慨明亮,將新雪的潔白映照得晃眼。我剛推開單元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忍不住裹緊了圍巾。就在這時,那扇熟悉的、刷著墨綠油漆的單元門也“吱呀”一聲開了。
隆阿婆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似乎又矮小了一些,厚實的舊棉襖裹在身上,顯得不甚合體,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看起來沉甸甸的帆布提包。她抬頭望了一眼耀眼得有些刺目的雪光,微微眯了眯眼,隨即低下頭,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踩在清掃過卻依舊殘留著冰碴的雪路上,朝著家屬院外緩慢挪動腳步。步履似乎比記憶中更加滯澀沉重,像一棵在寒風中艱難跋涉的老樹。
我心里咯 一下,某種不祥的預感悄然彌漫開來。果然,幾天後,一張簡單的訃告貼在了家屬院斑駁的通知欄上。楊大爺走了,在一個安靜的雪夜。
追悼會那天,我去了。殯儀館里氣氛肅穆,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劣質香燭混合的沉悶氣味。楊大爺的兒女一身黑衣肅立,神情凝重,眼神復雜地追隨著隆阿婆那格外矮小孤單的身影。她穿著一件顯然新置辦的、同樣不合身的深藍色棉襖,異常安靜地站在人群邊緣,背脊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直。她手里緊緊捏著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布包,枯枝般的手指捏得指節都泛了白。
儀式冗長而壓抑。當主持人終于念到了親屬致辭環節,兒女們依次上前,聲音哽咽地追憶父親的生平與恩情。最後一個輪到隆阿婆。
她沉默地站到那個小小的發言台前。瘦小的身影在空曠肅穆的大廳里顯得更加孤單。她沒有看稿子,甚至沒有看台下任何一張臉。她只是沉默地、極其緩慢地,展開了手中那個被汗水浸得有些發潮的布包。里面不是什麼悼詞,而是幾張顏色發黃、邊角磨損得厲害的老照片。
她將其中的一張,顫巍巍地舉了起來,對著話筒的方向——照片上是年輕的楊大爺和一個同樣年輕的陌生女人,笑容明媚,緊緊依偎著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背景是模糊的樹影,陽光正好。照片下方一角,用褪色的藍色墨水寫著一行小字︰“重逢紀念”。
隆阿婆舉著照片的手微微顫抖著,聲音嘶啞干澀地穿透麥克風︰“……他合眼之前,跟我說……說他想她了……”
台下驟然安靜得可怕。楊大爺的女兒死死捂住了嘴,發出一聲被強行壓抑的嗚咽,眼淚洶涌而出,順著她用力按壓的手指縫隙淌下。她兒子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起伏起來,仿佛承受著千斤重擔,又像是要將所有的震驚與猝不及防的痛苦都埋進自己的胸腔里。
隆阿婆沒有哭。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張泛黃、邊角微微卷曲的照片,眼神悠遠得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壁壘,落在了某個遙遠的、只有她能觸踫的角落。“……他說……她叫阿珍……” 隆阿婆的聲音干澀而平靜,像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卻又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重量,“……心髒病……走了快四十年了……”
她頓了頓,像是耗盡力氣穩住那不受控的、穿越漫長歲月而來的氣息,才緩緩抬起渾濁卻異常清明的眼楮,目光緩緩掃過台下失態的楊家姐弟,最終定格在楊家女兒那張涕淚橫流、寫滿震驚與難以置信的臉上。
“當年……”隆阿婆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篤定,“……你父親楊大海,是阿珍的男人。阿珍……才是你父親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子。”
話音落下,如同在凝固的空氣中投下最後一顆巨石。楊大爺女兒捂嘴的手猛地滑落,發出一聲短促到幾乎破音的吸氣聲,眼楮瞪得極大,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間從臉上褪去,只剩下一種駭人的蒼白。她兒子猛地抬起頭,臉頰掛著未干的淚痕,瞳孔劇烈震動,死死盯著隆阿婆和她手中的照片,像是第一次看清自己血脈的源頭所在。
整個祠堂的空氣徹底凍結了。靜,死一般的寂靜,連角落里翻騰的香灰都仿佛停滯在空中。四十年的時光鴻溝在這一刻被殘酷地填平,顯露出一個被刻意遺忘、卻終究無法湮滅的真相。那張褪色的照片上,年輕女子羞澀的微笑,此刻在所有人眼中,都變成了一個沉默而巨大的問號,重重地砸在楊家的根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