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摔碎相框的那一刻,尖銳的玻璃碎裂聲像冰針驟然刺穿客廳沉悶的空氣。碎片飛濺,散落在地毯上如同凍結的淚滴。那張被一分為二的照片,一半是婆婆緊抿嘴唇的倔強側影,另一半,是陳芳——我那為愛痴狂的大姑姐,依偎著一個眉眼模糊的男人,笑容灼熱得刺眼。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撿碎片,指尖劃過相紙邊緣,仿佛觸到了照片背後那道深不見底的家庭裂痕。
“我當沒生過這個畜生!”婆婆胸膛劇烈起伏,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多出的半張照片碎片,指節泛白,像冬日里僵硬的枯枝。這話,兩年里像陳舊的磁帶反復播放。然而,夜深人靜,她房間的門縫下,燈光卻固執地亮著。我曾無意推開一條縫隙,昏黃的壁燈下,老太太佝僂著背,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陳芳小時候干淨笑著的照片。那渾濁的眼楮里盛滿的不是恨,是幾乎要溢出來的、沉重的憂慮與潮水般無聲的哀傷。幾年了?兩年零三個月,母女之間只剩下冰冷的沉默,橫亙著比時間更深的鴻溝。
出差的城市悶熱異常,空氣黏稠得讓人喘不過氣。在嘈雜的火車站口,我意外撞見了陳芳。她獨自拖著個磨損得厲害的舊箱子,孤零零地立在洶涌的人潮邊緣,像一塊突兀的礁石。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痕跡遠比我想象的深重,曾經飛揚跋扈的神采被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取代,眼里空洞洞的,仿佛所有光亮都被抽走了。只有身邊那個怯生生拽著她衣角、眉眼酷似她的孩子,小臉上帶著幾分懵懂的不安,證明著這些年並非虛幻。
“芳姐?”我遲疑地喚了一聲,那兩個字出口帶著陌生的澀意。
她猛地抬頭,看清是我,臉上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狼狽,隨即又像是卸下重擔般,只余下深深的倦怠。“小穎啊……”聲音沙啞,像砂紙磨過桌面。“我……帶小哲回來看看。”她眼神躲閃,飛快地瞥了一眼身邊的孩子,又卑微地垂下眼睫,仿佛承載不住過往的重量。
推開家門,客廳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安靜。婆婆背對著門,坐在她慣常的那把舊藤椅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擱在扶手上微微顫抖的手泄露了內心的波瀾。“媽……”陳芳的聲音輕得像蚊蚋,帶著明顯的試探和不易察覺的祈求。
婆婆的肩膀劇烈地瑟縮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她猛地轉過頭!那雙看過幾十年人世滄桑的眼楮,死死釘在陳芳身上,瞳孔深處翻涌著復雜的狂潮——震驚、憤怒、痛苦……最後統統被一層堅冰般的冷漠硬殼強行覆蓋。她張了張嘴,似乎在積聚力氣吐出鋒利的話語。然而,目光卻不受控制地滑落,落在了陳芳身旁那個小小男孩的身上。孩子那雙清澈又帶著怯懦的眼楮,像滾燙的針,瞬間刺穿了那層剛剛凍結的冰霜。婆婆的嘴唇顫抖了幾下,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又猛地扭回頭去,只留下一個僵硬的、拒絕的背影。那沉默如同一座冰山,重重地壓了下來,無聲地宣告著拒絕。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下流淌,水面下卻暗涌著難以言說的張力。婆婆依舊不和陳芳說話,視她如空氣。可廚房灶台上,卻總在陳芳母子倆出去透氣的間隙,無聲地出現溫熱的飯菜;孩子的床頭,也悄悄擱上了洗干淨、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尤其是我瞥見婆婆在露台角落,悄無聲息地用她那台屏幕磨損嚴重的老年手機,對著陳芳模糊的背影按下拍照鍵的那一刻,我胸口像是被重重撞了一下。那小心翼翼的姿態,那貪戀又苦澀的目光,像一個無聲的謎題。那冰冷外表下藏著的,究竟是怎樣一顆心?
這個關于愛的謎題,在突如其來的噩耗面前,變得更加沉重而尖銳。婆婆倒在了每日晨練歸來的小路上,安詳得如同睡去,手里還攥著那個舊手機,屏幕永遠定格在清晨的陽光里。巨大的悲痛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葬禮結束後的傍晚,沉重的悲傷如同一層濕冷的布,裹得人透不過氣。雨水如泣如訴地敲打著窗玻璃,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匯聚成一條條悲傷的河。昏暗的客廳里只亮著一盞孤零零的落地燈,光線昏黃,照著圍坐的人影幢幢。律師肅穆的聲音穿透淅瀝雨聲,清晰地宣讀著婆婆的遺囑,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凝固的空氣里︰“……本人名下存款、不動產,由次子陳明、兒媳田穎共同繼承……長女陳芳,因個人選擇致家庭蒙羞,長期疏離……特此聲明,不享有遺產繼承權……”冰冷的條文,斬釘截鐵,不留一絲余地。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如同真空。陳明緊緊攥著我的手,掌心冰冷潮濕。我下意識地看向角落里的陳芳。她坐在光線幾乎照不到的陰影里,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棵被風雪摧折過卻不肯倒下的小樹。昏暗中,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看見一滴水珠,突兀地、沉重地砸落在她緊緊絞在一起的手背上,迅速洇開一小圈深色的痕跡。是淚?還是窗外滲入的雨水?我無從分辨。唯一清晰的,是她那只手背上凸起的骨節,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在克制著什麼。那滴墜落的水珠,如同判決最沉重的句點,無聲地砸在所有人心上。
“等等!”律師突然出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從公文包深處,拿出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布袋,打開,里面是一個款式相當老舊的錄音筆。“老太太特別交代,這份錄音,在遺囑宣讀後,交給田穎小姐獨自播放。”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我身上,困惑、驚疑交織。我茫然接過那冰冷的、帶著歲月磨痕的小機器,指尖觸踫到的瞬間,心口猛地一悸。在所有人無聲的注視下,我按下了播放鍵。短暫的沙沙電流聲響過,然後,是那個無比熟悉、此刻卻遙遠得讓人心碎的蒼老聲音,帶著她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倔強,穿透時光和冰冷的死亡,清晰地響徹在這個雨夜潮濕的客廳︰
“小穎啊……”婆婆的聲音似乎有些費力,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喘息,卻又異常清晰,“……那遺囑,是做給芳芳看的……那丫頭,倔驢一樣,不給她當頭一棒,她醒不了……錢,得給她一份。”
錄音里傳來一聲極輕的、仿佛壓抑了許久的咳嗽,接著是長久的沉默,那沉默沉重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然後,那聲音再次響起,疲憊得如同跋涉了千山萬水,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錢……要分一部分給芳芳……現在不能給,現在給她,她轉頭又得貼給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她糊涂!”
又是一陣令人心悸的停頓,雨聲在窗外顯得格外清晰。
“錢給她留著……等她想明白了,等孩子們需要……告訴她,錢是給孩子們的,給她請保姆的……叫她別……別又犯渾……”
錄音里只剩下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斷斷續續,仿佛耗盡了她畢生的力氣。就在我以為這痛苦的喘息已是結束時,那聲音忽然極其輕微地、幾乎是氣若游絲地又擠出了五個字,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卑微祈求︰
“……讓芳芳……回家吃飯……”
錄音戛然而止。
冰冷的客廳里,只剩下窗外無盡雨聲,和那五個字在凝固的空氣里回蕩踫撞的回響——“回家吃飯”。每一個音節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陳芳猛地抬起頭,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一片狂風中的落葉。淚水,不再是先前那猶疑而沉重的一滴,而是像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刷而下,瞬間模糊了她蒼白的面容。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向前蜷縮下去,喉嚨深處爆發出撕心裂肺、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慟哭,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委屈、不甘、悔恨和遲到的領悟都嘔出來。那哭聲淒厲,穿透雨幕,撕扯著每個人的心髒。
我僵硬地轉頭,望向玄關那面巨大的落地鏡。鏡子里映出客廳的一角,映出陳芳崩潰哭泣的身影,映出陳明通紅的眼眶,映出我自己同樣淚流滿面的臉。而鏡面一角,恰好折射出婆婆生前常坐的那個角落,空蕩蕩的藤椅。就在那藤椅旁邊的矮幾上,靜靜地躺著一個不起眼的雕花小木盒——那是婆婆珍藏舊物的地方。此刻,盒子打開了一條微小的縫隙,仿佛是一聲無聲的嘆息。縫隙里,隱約露出一角鮮紅,像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張。
雨不知何時悄然停了。破碎的窗戶玻璃上,濕漉漉地映著城市疏落的燈火,遠處霓虹的微光悄然滲入,在客廳地板上投下幾縷朦朧的光斑。窗外的天空,厚重的雲層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極其稀薄的、帶著水汽的清冷月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無邊的黑暗,無聲地流瀉進來,微弱地照亮了小木盒上那道淺淺的縫隙。
陳芳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她慢慢抬起頭,臉上淚水狼藉,眼楮紅腫得厲害。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掠過客廳,最後,竟也落在了玄關那面巨大的鏡子上。她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鏡面一角那道細微的舊裂紋上——那是兩年前她摔門而去時留下的印記。
許久,她站起身,腳步還有些虛浮地走向玄關。她伸出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冰涼顫抖的指尖輕輕拂過那道細長的疤痕。指尖的觸感清晰而冰涼。然後,她用一種低啞得幾乎听不清、卻帶著某種奇異平靜的聲音,輕輕地說︰
“鏡子……該換了。”
地面月光流淌,無聲浸潤著冰冷縫隙。裂痕深處隱約一點紅痕,在清冷的光線里,像是凝固的心跳。鏡子映著兩道身影,一道倚著門框微微發抖,另一道俯身拾起那枚小小的木盒,指尖遲疑著劃過縫隙邊緣——仿佛輕輕一掀,便能觸到那塵封未啟的、滾燙的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