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裹挾著龍城的殘陽,將慕容軒與林婉清的身影拉得愈發孤長。西城門的廢墟在暮色中如同一頭沉默的巨獸,斷壁殘垣間還嵌著未清理的箭矢,玄鐵劍與裂冰劍的劍穗上凝結著暗紅的冰珠 —— 那是後燕最後的血色印記,在寒風中微微顫動。
城內零星的火光在暮色中搖曳,隱約傳來百姓的哭嚎與兵刃踫撞的悶響。林婉清將《仁義經》緊緊裹在懷中,竹簡的稜角硌著掌心,卻讓她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走吧。這座城,這個王朝,都不值得再守了。慕容家的人,眼里只有龍椅,沒有百姓。”
慕容軒望著城頭那面殘破的 “燕” 字大旗,它在寒風中掙扎著獵獵作響,旗面撕裂的口子如同泣血的傷口。“就像慕容寶此刻的困獸之斗,” 他低聲嘆息,裂冰劍的劍柄在掌心微微發燙,“黃榆谷的尸骸還沒寒透,中山城的血牆還沒褪色,他們又開始互相殘殺了。”
“南燕的方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林婉清的聲音帶著一絲渺茫的希望,“慕容德至少懂得,民心比龍椅更重。不像這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該做皇帝。”
兩人轉身踏入茫茫雪原,腳印很快被新雪覆蓋。他們不知道,身後的龍城即將掀起更洶涌的血浪,這場由鮮卑貴族內訌點燃的大火,終將燒毀整個後燕的根基。
慕容寶與慕容農在城樓上看著叛軍不戰而散,積雪反射的寒光刺得他們睜不開眼。段速骨的人馬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滿地狼藉的兵器與凍僵的尸體,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絕望的氣息。
“總算守住了。” 慕容農捂著仍在滲血的頭傷,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指節發白地攥著城垛,“可城中能戰的士兵不足千人,糧草只夠支撐三日。再這樣耗下去,不等敵軍來攻,我們就得餓死。”
慕容寶沉默著擦拭定襄弓,弓弦上的血漬凍成了暗紅的冰殼。他忽然想起慕容軒臨走前的眼神,那里面沒有憤怒,只有徹底的失望 —— 就像當年參合陂戰敗後,他在士兵眼中看到的死寂。“軒兒說得對,” 他喃喃自語,“我們慕容家的人,骨子里的孤傲害了自己。”
就在此時,副將跌跌撞撞奔上城樓,甲冑上的冰碴簌簌掉落,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跪倒︰“陛下!蘭汗將軍…… 將軍率本部兵馬離城了!”
“什麼?” 慕容寶猛地站起,定襄弓 “ 當” 落地,青銅弓梢在冰面上撞出裂痕,“他要去哪?!誰讓他離城的?!”
“蘭將軍說…… 說要去平崗追擊段速骨殘部,” 副將的聲音帶著哭腔,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可他帶走了城中最後五千精兵!連守城的預備隊都抽空了!我們…… 我們守不住了!”
慕容農眼前一黑,扶住城垛才勉強站穩,他望著城外空蕩蕩的營壘,慘笑道︰“好一個釜底抽薪!蘭汗是舅舅又如何?娶了我的佷女又如何?在這龍椅面前,親情算什麼?” 他轉頭看向慕容寶,眼中滿是疲憊,“先帝說得對,燕人的骨頭再硬,也經不起這樣的內耗了。我們終究是要毀在自己人手里。”
三日後,段速骨的人馬卷土重來。這一次,叛軍的陣前豎起了 “降者不殺” 的白旗,旗面上用鮮血寫著 “共分府庫” 四個大字。城頭上的燕軍士兵面面相覷,手中的刀槍在寒風中微微顫抖。
有個老兵扔下兵器,對著城下哭喊︰“我投降!我兒子還在平崗當人質!慕容家的江山,誰愛守誰守去!” 他的喊聲像一道驚雷,震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可!” 慕容寶拔劍指向老兵,“臨陣叛逃者,斬!”
可他的話音未落,又有數十名士兵扔下了兵器。一個年輕士兵哭喊道︰“陛下,我們已經三個月沒發糧了!家人都在平崗挨餓,我們不能再打了!”
投降的口子一旦撕開,便如洪水決堤。慕容農看著潰散的士兵,長嘆一聲解下鎧甲,甲冑墜地的聲響在寂靜的城頭格外刺耳︰“我去見段速骨,或許能保陛下一條生路。” 他轉身望向慕容寶,眼神復雜,“陛下,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留得青山在,總有復國的一天。”
然而慕容農出城後,面對段速骨的威逼利誘,終究選擇了屈服。當他穿著叛軍的鎧甲出現在城下勸降時,城頭上的燕軍徹底崩潰了。“連王爺都投降了!我們還守什麼?”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剩余的士兵紛紛扔下兵器,打開了城門。
慕容農出城投降的消息傳來時,慕容寶正與慕容盛收拾行裝。長春宮的地磚上還留著未干的血跡,那是昨夜兵變時親衛的血,在冰冷的地面上凝結成暗紅的圖案。
慕容盛將一把匕首塞進父親手中,少年的臉上沒有驚慌,只有與年齡不符的冷靜︰“父皇,遼東不能待了,我們去中原找範陽王慕容德。他是皇叔,總不會見死不救。”
夜色如墨,父子倆帶著數十名親信從密道逃出龍城。密道的磚石上布滿苔蘚,散發著潮濕的霉味,就像後燕腐朽的國運。城外的雪原上,寒鴉在枯樹枝頭淒厲地叫著,像是在為他們送葬。
慕容寶回頭望去,龍城的輪廓在夜色中漸漸模糊,那座承載了慕容家兩代人夢想的都城,終究成了他的棄土。“盛兒,你說我們慕容家究竟做錯了什麼?” 他聲音發顫,“先帝南征北戰打下的江山,怎麼就成了這副模樣?”
慕容盛握緊腰間的劍,沉聲道︰“錯在每個人都想當皇帝。三叔慕容麟反,慕容詳篡位,蘭汗叛亂,連表哥慕容會都要奪權。我們不是被敵人打敗的,是敗給了自己的野心。”
然而中原之路比想象中更艱難。當他們輾轉來到鄴城郊外時,卻被守將攔在城外。“範陽王有令,鄴城防務吃緊,不便接待陛下。” 守將的語氣恭敬卻冰冷,甲冑上的南燕徽記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 —— 慕容德已經自立門戶,不再承認他這個皇帝了。
“皇叔也反了?” 慕容寶踉蹌後退,如遭雷擊,“連他也要背棄我?”
流亡的日子開始了。昔日的帝王穿著粗布麻衣,藏身于山谷窯洞之中。慕容盛每日外出打探消息,帶回的卻是一個比一個壞的消息︰“父皇,龍城的叛軍分裂成兩派,一派擁立慕容崇,一派擁護慕容農,他們在城里火並,慕容農已經死于亂刀之下了。”
“段速骨在龍城燒殺搶掠,百姓們怨聲載道,都說還不如當初向魏國投降。”
慕容盛擦拭著手中的劍,劍身映出他堅毅的臉︰“父皇,我們去太行山打游擊吧。那里有先帝舊部,只要活著,總有機會復國。”
慕容寶卻望著東方,眼神里充滿了對安穩的渴望,像個迷路的孩子︰“我想家了,盛兒。蘭汗派人來了,說他殺了段速骨,擁立策兒做太子,讓我回去主持大局。”
“父皇!” 慕容盛猛地跪倒在地,淚水混合著塵土淌在臉上,“蘭汗狼子野心,他是想引您回去一網打盡!策兒還在他手里,這分明是誘餌!您忘了蘭汗是怎麼帶走精兵的嗎?忘了他是怎麼看著龍城淪陷的嗎?”
慕容寶卻搖了搖頭,疲憊地閉上眼,眼角滑下渾濁的淚水︰“我累了,盛兒。打了一輩子仗,我只想回龍城,在長春宮的暖閣里喝杯熱酒,睡個安穩覺。我不想再逃了,也逃不動了。” 他掙開兒子的手,翻身上馬,“你若怕,便留下吧。”
慕容盛望著父親決絕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在雪地上。他太了解自己的岳父蘭汗了,那個表面和善的鮮卑貴族,骨子里比慕容麟更狠毒。可他攔不住一個被幻想沖昏頭腦的帝王,只能咬咬牙策馬跟上︰“父皇去哪,兒臣便去哪。您若死了,兒臣便為您報仇!”
龍城的城門對慕容寶敞開著,街道兩旁站滿了 “迎接” 的士兵,甲冑上的寒光在陽光下閃爍,卻照不進他們麻木的眼神。蘭汗穿著蟒袍站在宮門前,腰間掛著慕容垂當年賜的玉帶,臉上堆著虛偽的笑容︰“陛下歸來,遼東可安了。老臣已為您備好了接風宴。”
慕容寶踏入太和殿時,才發現這里早已物是人非。龍椅上鋪著新的軟墊,卻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牆角的血跡被匆忙掩蓋,仍能看出拖拽的痕跡。太子慕容策被軟禁在偏殿,見到父親只是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策兒別怕,父皇回來了。” 慕容寶想去擁抱兒子,卻被侍衛攔住。
蘭汗笑著打圓場︰“陛下剛回,龍體勞累,先入席飲酒暖暖身子吧。太子年幼,受了驚嚇,讓他歇歇也好。”
當晚的接風宴上,蘭汗頻頻勸酒,口中說著 “君臣同心”“共復大燕” 的空話。慕容寶喝得酩酊大醉,恍惚間覺得回到了慕容垂在世的日子,那時的燕國還沒有這麼多叛亂,那時的親人還不會互相殘殺。
直到刀斧手破門而入,甲冑踫撞聲震碎了他的美夢。“蘭汗!你敢弒君!” 他抓起酒爵砸去,卻被一刀砍中脖頸。鮮血噴涌而出時,他仿佛看見慕容垂站在雲端,眼神里滿是失望,仿佛在說︰“我早說過,人心散了,江山就保不住了。”
慕容策的哭喊聲從偏殿傳來,稚嫩的呼救聲很快便歸于沉寂。蘭汗站在血泊中,扯下慕容寶的龍袍披在身上,對著瑟瑟發抖的百官狂笑︰“從今日起,我蘭汗為大單于、昌黎王!慕容家的時代,結束了!”
荒郊野外的破廟里,慕容盛得知噩耗,沒有哭,只是將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指節泛白。部將們勸他逃往南燕︰“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蘭汗勢大,我們斗不過他!”
他卻冷笑一聲,眼中閃過與年齡不符的狠厲︰“蘭汗性情愚魯淺薄,我若走投無路去投奔,他必顧念翁婿之情不忍殺我。給我十天半月,定能手刃仇人!你們忘了嗎?慕容家的人,從不會白白送死!”
龍城的城門再次打開,迎接這位 “喪家之犬” 的是蘭汗虛偽的關懷。蘭汗的女兒蘭氏撲進慕容盛懷中,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夫君,你可回來了!我還以為…… 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朝堂之上,蘭汗的弟弟蘭堤厲聲喝道︰“此子留不得!斬草要除根,免得日後報仇!” 蘭加難也附和︰“哥哥別忘了,他是慕容寶的兒子!”
蘭氏 “噗通” 跪倒在父親面前,額頭磕得鮮血直流︰“若殺夫君,我便隨他一起死!父親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女兒殉情嗎?” 蘭汗的妻子乙氏也在一旁垂淚︰“盛兒自幼受苦,跟著慕容寶顛沛流離,你怎能忍心殺他?好歹他也是你的女婿!”
蘭汗終究動了惻隱之心,將慕容盛留在宮中。慕容盛開始了他的表演,對蘭汗畢恭畢敬,甚至幫他處理政務,將蘭汗哄得眉開眼笑。暗地里,他卻在蘭汗兄弟間不斷挑撥︰“蘭堤將軍手握兵權,近來行事越發驕縱,恐對大王不利。”“蘭加難在軍中威望太高,兄弟們都只認他不認您,這可不是好事。”
蘭汗本就多疑,經慕容盛一挑唆,兄弟間的猜忌日益加深。慕容盛趁機聯絡舊部,那些對蘭汗弒君之舉早已不滿的慕容垂舊部,紛紛暗中響應。
轉機很快到來。慕容盛慫恿蘭汗的外孫慕容奇發動叛亂,蘭汗派蘭堤征討。慕容盛在一旁煽風點火︰“蘭堤驕縱,恐有異心,不如派仇尼慕前往。萬一蘭堤與慕容奇勾結,後果不堪設想。” 蘭汗果然撤了蘭堤的兵權,引得蘭氏兄弟大怒,聯合起來攻打仇尼慕。
蘭汗更加相信慕容盛的話,派太子蘭穆討伐親兄弟。慶功宴上,蘭穆喝得大醉,抓著蘭汗的衣袖說︰“父親!慕容盛才是心腹大患!他表面順從,眼底全是殺氣!該早除之!” 蘭汗派人去請慕容盛,卻被蘭氏提前泄密,慕容盛稱病未赴。
深夜的東宮,蘭穆醉倒在床榻上。慕容盛如鬼魅般潛入,手中的匕首閃著寒光。他身後跟著一群早已被策反的將領,這些人都是慕容垂舊部,對蘭汗弒君之舉早已不滿。
“蘭穆,拿命來!” 匕首刺入胸膛的聲音被慶功宴的余音掩蓋。慕容盛提著蘭穆的首級沖出東宮,振臂高呼︰“蘭汗弒君篡位,今夜誅滅亂黨!為先帝報仇!”
宮城之內,廝殺聲震天。蘭汗從睡夢中驚醒,還沒來得及披甲,就被慕容盛一劍刺穿咽喉。“你……”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鮮血從嘴角涌出。
“這是為我父皇,為我大燕!” 慕容盛拔出劍,任由蘭汗的尸體倒在龍椅旁。蘭氏兄弟、乙氏、所有蘭家黨羽,一夜之間盡被誅殺,龍城的雪地里,又添了一層新的血色。
晨曦染紅龍城的天空時,慕容盛站在太和殿的丹陛上,身上的龍袍還沾著未干的血跡。他望著階下瑟瑟發抖的百官,聲音嘶啞卻堅定︰“蘭汗亂黨已除,即日起,朕繼承大統,復我後燕河山!”
沒有人歡呼,只有寒風吹過殿角的嗚咽聲。這座飽經滄桑的都城,又一次換了主人。慕容盛走到龍椅旁,輕輕拭去上面的血跡,仿佛看到了慕容寶臨死前的眼神,看到了那些死于內斗的親人 —— 他們都曾是這龍椅的爭奪者,最終都成了權力的祭品。
他想起慕容軒與林婉清離開時的背影,想起那些在戰亂中死去的親人,想起參合陂永遠無法消融的血色。
復仇的快感過後,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傳朕旨意,厚葬先帝與太子。” 慕容盛的目光望向南方,那里的南燕與北魏正虎視眈眈,“整頓軍備,安撫百姓,朕要讓天下知道,慕容家的火種,還沒有熄滅!但我們要記住,燕國不是毀于外敵,而是毀于內訌!若再有人覬覦龍椅,自相殘殺,朕定斬不饒!”
殿外的殘陽如血,照亮了龍城殘破的城牆。
後燕的故事還在繼續,只是這一次,掌舵的是一只從血火中涅盤的幼鷹。而遠方的南燕,慕容軒與林婉清站在城頭,望著北方的天際線,仿佛听到了龍城傳來的劍鳴。亂世未盡,征途仍長,但他們知道,有些教訓,終究要用鮮血才能刻進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