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陷落後的第十夜,中山城被大雪籠罩。雪花紛紛揚揚,如泣如訴,仿佛試圖用那徹骨的寒意,將這座孤城的每一道裂痕悄然縫合。
慕容軒佇立在西城牆的箭樓之巔,一襲玄色披風在北風中獵獵作響。他的手指輕輕劃過腰間長劍的劍穗,那劍穗上的明珠,是林婉清所贈,此刻在風雪中散發著清冷的光澤,映照出他眼底深藏的憂慮。
城下傳來隱隱約約的金鐵交鳴聲,那是巡邏士兵的甲葉相互踫撞發出的聲響。然而,這聲音遠遠比不上城內那如暗流般涌動的殺機,更讓人膽寒。
林婉清手捧著剛溫好的烈酒,穩步登上箭樓。那青瓷酒壇在她掌心穩穩當當,即便狂風裹挾著雪沫子撲面而來,她鬢邊的銀流甦也只是微微顫動。
“剛從慕容麟府中傳來消息,” 林婉清輕聲說道,“他昨夜調了三百精銳之士入駐太廟偏殿,對外宣稱是‘護佑神主’。但那些人腰間都別著特制的短弩,箭簇上淬了見血封喉的‘牽機引’,這可是西域番僧的獨門手藝。”
她將酒壇遞給慕容軒,指尖觸踫到慕容軒的手,只覺一片冰涼。她接著說道︰“更可疑的是,他府里的鐵匠鋪連夜開爐,叮叮當當響了整整一夜,誰也不知道他們在打造什麼鐵器。”
箭樓之外,護城河的冰面早已凍得如同鐵石一般堅硬。冰層之下,隱隱約約能看見去年冬天淹死的戰馬骸骨,其猙獰的輪廓在雪光的映照下若隱若現。
慕容軒接過酒壇,猛灌了一口烈酒。可那暖意剛到喉頭,便被撲面而來的寒氣硬生生逼散。
“他這點小伎倆,能瞞得過旁人,卻休想瞞過陛下。” 慕容軒說道,“你難道沒瞧見昨日御書房的那場亂象嗎?陛下故意讓侍墨宮女把調兵虎符當作鎮紙使用,連慕容麟安插在宮里的眼線都看得目瞪口呆。那眼線回去之後,必定添油加醋地報告,只當陛下醉得連軍國重器都分不清了。”
此時的慕容麟府邸,正彌漫著一種詭異的亢奮氣息。暖閣里燃燒著南疆進貢的龍涎香,那裊裊煙絲在鎏金香爐里盤繞成螺旋狀,仿佛在悄然推演著一場即將來臨的巨變。
慕容麟斜倚在鋪著七彩雲錦的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通體瑩白的羊脂玉印。印面刻著 “受命于天” 四字,雖說這是仿刻之物,但也耗費了他三年的心血精心打磨。玉質溫潤細膩,仿佛已然有了靈性。
他對面坐著的是光祿大夫段平。此人原本是慕容寶的伴讀,卻被慕容麟用一幅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收買。此刻,段平正佝僂著背,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蚊子的嗡嗡聲︰“殿下盡管放心,東西二營的校尉都已在‘投名狀’上按下了指印。明日卯時太廟祭祖,只要看到殿角升起的黑幡,他們就會立刻帶兵入宮‘清君側’。那黑幡是用玄鐵紗織成的,就算雪再大,也無法將其掩蓋。”
慕容麟听聞,突然坐直了身子,手中的玉印在掌心飛快轉動。
“清君側?段大人倒是會說話。” 慕容麟冷笑一聲,指節在玉印上重重一磕,“去年參合陂一戰,若不是慕容寶在軍帳里摟著美人賭錢,五萬燕軍又怎會被拓跋 的騎兵追得丟盔棄甲?那些戰死的兒郎,哪一個不是爹娘辛辛苦苦養大的?我慕容麟今日要做的,就是替天行道,把這個昏君從龍椅上拉下來!”
話音剛落,門外的親衛匆匆走進來,捧著一只錦盒,跪倒在地。
“殿下,這是從長春宮偷出來的‘寶貝’,據說陛下昨夜還拿它喂波斯貓呢。” 親衛說道。
慕容麟打開錦盒,里面竟是一塊瓖金嵌玉的食盆,盆底刻著 “長春宮珍玩” 字樣。慕容麟看著那食盆上精致的纏枝紋,突然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好一個慕容寶!都到什麼時候了,還想著享樂!” 慕容麟喊道,“傳令下去,讓兄弟們今夜把弓弦上足蠟,明日卯時,咱們去太廟‘請’這位昏君挪挪窩!”
然而,慕容麟哪里知道,長春宮的燭火徹夜未滅。慕容寶坐在鋪著熊皮的書案後,面前攤開的並非美人圖,而是一卷被朱砂圈點得密密麻麻的《中山城防圖》。圖上用蠅頭小楷詳細標注著每一處暗哨的換崗時間。
案頭的青銅爵里倒著琥珀色的烈酒,卻一口未動,酒液上已然結了一層薄冰。
“他以為朕真的醉了?” 慕容寶指尖輕輕劃過圖上的太廟位置,那里被紅筆圈了一個死結,“三年前他在丁零部落私藏糧草,朕就該殺了他,若不是父皇說‘都是慕容家的血脈’……” 慕容寶突然攥緊拳頭,指節在案面上磕出沉悶的聲響,“傳朕密令,讓北營的慕容騰帶五千弩手,寅時前務必潛入太廟周圍的地窖,記住,听我摔杯為號。”
內侍領命退下時,不小心踫倒了牆角的青銅燈台。燈台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慕容寶卻沒有回頭,只是望著牆上掛著的慕容垂畫像。畫像上的先帝身披明光鎧,眼神銳利如鷹。
“爹,您看著吧,兒子不是廢物。” 慕容寶伸手摸了摸自己額角的傷疤,那是太和十七年隨父征戰時,被流矢劃開的,至今仍能摸到皮肉下凸起的骨縫,“今日就讓您看看,慕容家的血性還在。”
次日卯時,太廟的鐘聲準時響起。三十聲鐘鳴穿透雪幕,在中山城上空回蕩出悠長的聲響,仿佛是為一場即將上演的血戰敲響開場的鑼鼓。
慕容寶身著繡金蟒袍,帶著文武百官,緩緩走向太廟。他的腳步看似虛浮,卻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青石板的縫隙上,這是他年少時跟著慕容垂學的踏雪無痕步法,只是此刻故意裝作踉蹌。
路過慕容麟身邊時,慕容寶 “不小心” 撞了對方一下,腰間的玉帶 “啪嗒” 一聲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穿著的軟甲。那甲冑是用百煉精鋼打制而成,薄如蟬翼,卻能抵擋尋常箭矢。
慕容麟看著那軟甲上若隱若現的龍紋,眼底閃過一絲疑慮。然而,這疑慮很快被身旁段平的低語打斷。
“殿下放心,方才眼線回報,陛下昨夜喝了三壇烈酒,此刻怕是站都站不穩呢。” 段平說道。
慕容麟這才放下心來,彎腰替慕容寶撿起玉帶,指尖故意在對方腰側劃了一下,觸到堅硬的甲片,反而笑得更加得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昏君怕死的證明。
祭祀儀式進行到 “獻帛” 環節,當司儀官高唱 “百官跪拜” 時,太廟東南角的飛檐上突然升起一面黑幡。玄色的綢布在風雪中展開,猶如一只張開翅膀的蝙蝠。
慕容麟猛地拔出腰間長劍,劍刃在燭火下閃爍著冷光,直指慕容寶。
“慕容寶荒淫無道,致使我大燕疆土淪喪,今日我慕容麟順應天意,廢黜昏君,以安社稷!” 慕容麟喊道。
話音未落,東西二營的士兵果然如潮水般涌入太廟。刀槍踫撞的脆響,驚得供桌上的青銅鼎都微微搖晃。段平抽出佩刀,指向慕容寶,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
“陛下,識時務者為俊杰,還是束手就擒吧!” 段平說道。
就在此時,慕容寶突然將手中的玉帛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中,他身形一晃,竟已迅速退到供桌之後,動作快如鬼魅。
“慕容麟,你這點心思,以為能瞞天過海?” 慕容寶話音剛落,案上的青銅爵突然被他掃到地上,“當啷” 一聲脆響,如同驚雷炸響。
剎那間,太廟的地磚突然被掀開,五千弩手從地窖中魚貫而出。箭矢上的寒芒,比殿外的積雪更加冰冷。東西二營的士兵頓時慌了神,有幾個試圖後退,卻被身後射來的弩箭釘死在門檻上。鮮血順著供桌的縫隙蜿蜒流淌,染紅了地上的玉帛碎片。
慕容麟這才驚覺自己中了圈套。他揮劍劈開迎面射來的箭矢,劍刃與箭簇踫撞出的火花,照亮了他猙獰的臉。
“慕容寶!你竟敢裝瘋賣傻算計我!” 慕容麟怒吼道。
他身邊的段平早已嚇得癱軟在地,被兩個弩手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去。慕容麟奮力殺出一條血路,沖向殿門。親衛們用身體為他擋箭,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尸體堆疊得幾乎堵住了門檻。
當慕容麟終于沖出太廟時,回頭看見慕容寶正站在高高的台階上,手里舉著那把慕容垂用過的 “定襄弓”,弓弦上搭著一支狼牙箭,箭頭直指他的咽喉。
風雪卷著慕容寶的龍袍下擺,他的聲音穿透混亂的喊殺聲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我不整日裝成昏庸無能的樣子,怎麼能騙得過你?念在同是慕容家血脈,朕今日放你一條生路。帶著你的人滾出中山,永遠別再回來。” 慕容寶說道。
慕容麟咬碎了牙,卻不敢回頭。他帶著僅剩的百余殘兵沖出城門時,看見城牆上的燕軍正冷漠地注視著他們。沒有人射箭,也沒有人阻攔。
北風卷著雪沫子打在他臉上,如同無數根針在扎。他精心策劃了三個月的謀反,拉攏了十二名校尉,私藏了五千斛糧草,到頭來卻成了一場笑話。
太行山的方向傳來隱約的狼嚎。慕容麟猛地勒轉馬頭,猩紅的眼楮盯著那片蒼茫的山脈。
“走!咱們去太行山!總有一天,我會踏平這中山城,把慕容寶踩在腳下!” 慕容麟喊道。
此後的十數日,中山城雖然暫時沒了刀光劍影,卻被另一種更為刺骨的寒意所籠罩。
慕容詳借著 “安撫民心” 的名義,將城中所有糧倉都貼上了自己的封條。這位慕容恪的曾孫,早年在遼東領兵時的行徑堪稱荒唐。高句麗的小股騎兵搶了邊境三個村落,他率五千大軍追擊,卻被對方誘到山谷里打了埋伏,折損了一半人馬,最後還是慕容垂派來的援軍才解了圍。
可此人最擅長的便是作秀。每日清晨,他穿著粗布衣裳去城門口 “慰問” 饑民,手里捧著摻了沙土的米粥,眼淚汪汪地說︰“都是我這個守將無能,讓父老鄉親受苦了。”
百姓們哪里知道,他府里的地窖中藏著二十囤精米,還有從民間搜刮來的百壇好酒。更陰狠的是,他讓人在街頭巷尾散布流言,說 “慕容寶把救命的糧草都賞給了後宮美人”“陛下昨晚還在長春宮用白米喂寵物”。這些話如同毒藤一般,纏上了饑民的心。原本對慕容寶尚存的一絲敬畏,漸漸被饑餓催生的怒火所取代。
冬至那天,中山城發生了一件讓所有人膽寒的事。城西貧民窟里,有人為了半袋發霉的谷糠,竟然殺了自己的親弟弟。
消息傳到皇宮時,慕容寶正在偏殿與慕容軒、林婉清議事。案上擺著一幅泛黃的地圖,上面用朱筆圈著龍城的位置,墨跡已有些模糊。
“拓跋 的大軍已到望都,離中山只有五十里了。” 慕容寶的聲音沙啞,指尖劃過地圖上的盧龍塞,“那條密道還能用嗎?”
林婉清從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紙,上面繪制著密道的走向。
“這是當年慕容�y修建的,全長三里,出口在城南十里的蘆葦蕩。只是年久失修,有些地段積了水,得提前派人清理。” 林婉清說道。她頓了頓,指尖點在密道中段的位置,“這里有處暗閘,若被人發現,只需轉動機關就能將通道封死,只是咱們自己也過不去了。”慕容軒補充道︰“臣已讓死士們備好了干糧和火把,更重要的是,臣調來了二十名‘影衛’。這些人是當年先帝從江湖上招攬的高手,每人都有一身過硬的功夫,今夜護送陛下突圍,足夠應對突襲。” 他說著解下腰間的裂冰劍,劍身在燭火下泛著幽藍的光,“臣這把劍,三年未飲血,也該讓它醒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