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 冬雪覆蓋舊戰場
凌羽的靴底碾過積雪時,雁門關的風鈴正被北風扯得叮當響。他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六稜的冰晶在掌心慢慢融化,像極了二十年前老將軍趙猛咳在他手背上的血——那時的血也是這樣,帶著刺骨的涼,卻燙得他心口發疼。
“站在風口做什麼?”甦瑤的聲音裹著寒氣飄過來,懷里抱著件厚厚的狐裘,淺灰坎肩外罩了件棗紅斗篷,斗篷的邊緣沾著雪沫,是方才從育嬰室跑過來時蹭的。她身後跟著個蹣跚學步的小丫頭,扎著兩個羊角辮,紅棉襖上繡著虎頭紋,是柳依親手繡的,針腳密得能擋風。
“念念找爹爹。”小丫頭搖搖晃晃撲過來,抱住凌羽的腿,奶聲奶氣的聲音混著風雪,像顆裹著蜜糖的石子,輕輕砸在他心上。這是他和甦瑤的女兒,取名“念念”,柳依說這名字好,“念著過往,也念著將來”。
凌羽彎腰把女兒抱起來,鼻尖蹭到她發間的奶香,忽然想起三年前甦瑤生產那晚,也是這樣的大雪。他守在產房外,听見白若雪舉著劍守在門口,听見柳依在炭火盆邊熬著紅糖姜茶,听見王大叔在院里劈柴,柴火 啪的聲響,比任何戰鼓都讓他心安。
“若雪姨說,今日要教我堆雪人。”念念的小手揪著他的衣襟,把雪花抖進他的領口,涼絲絲的,卻讓人笑出聲。
“她自己怕是比你還愛玩。”凌羽望向遠處的演武場,緋紅的身影果然在雪地里蹦蹦跳跳,手里舉著根樹枝,正指揮著幾個半大的孩子滾雪球,雪球滾得歪歪扭扭,倒像只圓滾滾的熊。
柳依抱著賬簿從城樓走下來,青布裙外罩了件墨色棉袍,鬢角沾著點雪,卻顧不上去拂。賬簿上記著今年的軍需過冬的棉衣夠三百人穿,糧倉的存糧能撐到開春,連藥廬的凍瘡膏都備了二十壇,是甦瑤照著古方熬的,加了當歸和生姜,暖得很。
“關外的雪比去年大。”柳依翻開其中一頁,指著一幅小畫,是她畫的雪地圖,“斥候來報,蠻族的殘部在黑風口以西扎營,看樣子是想等開春再來。”她指尖點在地圖邊緣的一道山谷,“這里有處溫泉,當年我爹藏密信時發現的,若是他們想繞路,必走這里。”
凌羽的目光落在那道山谷上,忽然想起老將軍趙猛。當年就是在那里,老將軍帶著三百人擋住了蠻族的五千鐵騎,最後只回來三個,渾身是血,卻死死護著那面殘破的軍旗。如今那面旗被柳依縫補好,掛在祠堂的最高處,旗角的破洞被她繡上了朵小小的梅花。
“小虎子呢?”甦瑤把狐裘披在凌羽肩上,斗篷的系帶在他頸間系了個漂亮的結——這手藝是她跟著張嬸學的,當年張嬸說“女人的結,要系得讓男人舍不得解”。
“跟著王大叔去喂馬了。”柳依笑著指了指馬廄的方向,“說要學你當年的樣子,給戰馬刷毛,還偷了甦瑤的桂花糕,說是要當馬料。”
眾人剛走到馬廄門口,就听見里面傳來咯咯的笑聲。小虎子正踮著腳尖給一匹白馬刷毛,馬背上搭著件小小的鎧甲,是王大叔用舊甲改的,甲片被磨得發亮。王大叔蹲在一旁,手里拿著塊桂花糕,正逗著馬吃,雪花落在他花白的胡須上,像撒了把鹽。
“凌叔叔!你看我的甲!”小虎子舉起手臂,鎧甲的鐵片踫撞著發出清脆的響,“王爺爺說,這是當年你穿的那套改的!”
凌羽摸了摸那套小鎧甲,甲片內側刻著個模糊的“羽”字,是他當年親手刻的。那時他總覺得鎧甲越重越威風,如今卻希望這小鎧甲能輕些,再輕些,最好永遠用不上。
白若雪帶著孩子們跑過來,緋紅的斗篷在雪地里拖出長長的痕,像道溫暖的傷疤。“凌羽,快來堆雪人!孩子們說要堆個像你的!”她手里的樹枝上掛著個紅綢子,是從祠堂的軍旗上剪下來的,柳依說“沾了血氣的紅,能闢邪”。
雪人堆在演武場的中央,戴著小虎子的虎頭帽,披著念念的紅棉襖,手里還舉著那柄斷刀——是白若雪特意從祠堂取來的,刀身上的“忠”字被雪擦得發亮。孩子們圍著雪人唱歌,調子是柳依教的《從軍行》,唱得跑了調,卻比任何軍樂都動人。
正午的日頭透過雲層,在雪地上灑下淡淡的金輝。甦瑤在廊下煮著姜茶,銅壺里咕嘟咕嘟的聲響混著孩子們的笑聲,像首溫柔的詩。柳依坐在她身邊,把賬簿墊在膝蓋上,用炭筆在空白處畫著雪地里的人影凌羽教小虎子打拳,白若雪給念念梳辮子,王大叔在給馬添草料。
“明年該給孩子們開個武學班了。”柳依忽然說,筆尖在“武學班”三個字上頓了頓,“不教殺人的法子,就教強身健體的,教怎麼在雪地里走不摔跤,怎麼辨別山里的毒草。”
甦瑤把姜茶倒進粗瓷碗里,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我教他們辨認草藥,若雪教射箭,你教算賬,凌羽……就教他們割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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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羽恰好走進來,听見這話笑了“好啊,再教他們釀酒,釀青梅酒,釀桃花酒,就是別學我當年,總喝烈酒。”
白若雪抱著念念跟進來,孩子手里攥著個雪球,正往凌羽的脖子里塞“爹爹,雪人冷,要喝酒嗎?”
眾人都笑了起來,笑聲震落了檐角的積雪,雪塊砸在青石板上,發出噗噗的響。凌羽接過甦瑤遞來的姜茶,暖意順著喉嚨淌下去,熨帖得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在北境的寒夜里,甦瑤把最後半塊干糧塞給他的瞬間。
傍晚時分,風雪漸大。祠堂里點起了炭火, 啪的火星映著梁柱上的名錄。王勇的名字旁,又多了幾個新的名字,是少年兵和他的同伴們——他們沒能回來,斥候說,他們在溫泉山谷擋住了蠻族的突襲,最後點燃了火油,與敵人同歸于盡。
柳依在那些名字旁,都畫了小小的麥穗。
“他們沒白死。”王大叔喝了口米酒,聲音有些啞,“蠻族殘部被打垮了,至少十年,不敢再來。”
白若雪把斷刀輕輕放在供桌上,刀身映著炭火的光,像條沉默的龍。“我去看過那山谷,”她的聲音很輕,“雪地里長出了新的草芽,綠油油的。”
甦瑤抱著念念,孩子已經睡熟了,小臉紅撲撲的,像個熟透的隻果。“明年春天,咱們去那里種果樹吧。”她說,“種桃樹,種梨樹,種能結出甜果子的樹。”
凌羽望著窗外的風雪,忽然想起老將軍趙猛臨終前的話“雪下得越大,明年的麥子長得越好。”他拿起那柄斷刀,刀身的寒氣透過掌心傳來,卻不再刺骨,反而帶著種踏實的暖。
因為他知道,這刀守護的,從來不是冰冷的城牆,而是炭火旁的笑聲,是廊下的姜茶,是雪地里的雪人,是孩子們跑調的歌,是所有在風雪里努力活著的,熱騰騰的人間。
夜深時,風雪停了。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灑下斑駁的銀輝。念念在夢里咯咯地笑,大概是夢見了雪人。凌羽坐在床邊,看著甦瑤熟睡的側臉,看著柳依在燈下補綴軍旗,看著白若雪在院子里給那匹白馬添夜草,忽然覺得,這八萬字寫不盡的江湖,不過是有人在冬雪里,把守護熬成了歲月。
而歲月最慷慨的饋贈,從來不是永不落幕的傳奇,而是——
舊戰場被新雪覆蓋,新生命在暖炕頭醒來,我們守著爐火,等下一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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