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郡,
驚蟄時節。
昭步街的青磚路上,偶有避雨的行人匆匆而過,
有些倒霉的庶民,腳步踩踏松動的磚石,驚起一灘污水,惹的行人叫罵不休。
昭步街乃是城南跟城東交界之處,
類似于洛陽的長寧街,屬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寒門富戶集中地。
走過小攤小販扎堆的南街頭,右拐進入一條兩馬道。
這里有不少院子,大大小小都有,是些商賈老爺的屋宅。
剛剛從陽城地牢里出來的侯俊,莫名其妙的被馬車送來了此處。
面前是丈五的夯土圍牆,圍牆上有瓦片蓋的蛇頂,雖不名貴,但也算精致。
正門在院子的東南,兩階石台,八尺門房,圓石兩個。
從正門規模看,這是一間兩進的院落。
脖頸上,還有長期帶枷鎖的勒痕,侯俊有些疑惑的回頭,
但見幾個獄卒,只是拱手行禮後,便架著馬車離去了。
灰蒙蒙的天,小雨淅淅瀝瀝,
有些泥濘水窪的十字小巷,曾經的采花賊侯俊,就這麼孤零零的站著。
沒人管他了?放了?
正當侯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
‘吱衙’一聲,東南台階的小門開了,
一位身穿高領紅色印花布衣的女子,見到侯俊後,
先是一喜,隨後嬌柔的行了一禮,打開油紙傘,蓮步移到侯俊身前道,
“夫君,奴家準備好了參湯,進來暖暖身子吧。”
望著眼前小家碧玉,面容嬌美的女子。
侯俊一時間,不知道楊重樓在玩什麼花樣。
可他連死都不怕,安能怕進這個宅子。
兩進的院子,在這個物資匱乏的時代,算是一份大家業了。
所以,主人家在建造的時候都很有講究。
侯俊進門之後,看見了一座影壁,上方雕刻的仙鶴,寓意著此屋吉祥安康。
進了東南門左拐,跨過小圓門,便是五間平房組成的倒座房。
倒座倒座,顧名思義。就是屁股對著大街,門對內開的房屋。
這些房間,靠街道沒窗戶,采光差,一般都是給府里下人住的,
第一間是門口的私塾,家中來先生了,小孩子就在此處讀書。
後兩間是男僕、苦力,最後一間是馬房。
侯俊瞄了一眼,看見馬房里有個熟悉的身影,
那匹棗紅色的蠢馬,看見侯俊後,拼命嘶鳴,仿佛在責怪他這個狗東西去哪了。
垂花門是中堂的正門,後面是一個大院落,兩側分別是東廂房跟西廂房。
一般是家中嫡系子嗣居住在廂房內,
這個兩進的院落,自然沒有後院,所以如果家有小姐,就要被迫擠在中堂右側的小房間里。
小雨瀝瀝兩進居,珠簾瓦沿下春樓。
流水潺潺見往昔,戒尺聲聲驚翠碧。
這些東西,曾經出現在侯俊的夢里,
那個時候,他一介書生,做夢就是考個小官,
擁有一間兩進小院,給母親和妹妹過上好日子。
可惜,造化弄人。
他被污蔑成采花賊,不需要任何證據,斬立決。
要不是趕上突厥人南下,被迫發往武川鎮戎邊,侯俊已經埋葬在了洛陽外的亂葬崗里。
想起離開洛陽時,老母親送別侯俊的哭聲,他至今都無法釋懷,
長廊屋檐下,似乎有雨水,瞬間打濕了這個鐵漢的臉頰。
忽然,侯俊感覺自己好像幻听了,
他竟然在院子里,听到了自己老母親的聲音。
“小柔啊。快快,還有腌馬肉嘛?給母親拿來,今日啊高興。”
“嗯。有呢,母親。還有一些雪花鹽,都是北人的好貨。”
小院長廊,雨幕潺潺,炊煙裊裊。
侯俊看著灶房的景象,不禁呆若木雞。
老母親跟妹妹,竟然在熱氣騰騰的房間里忙活,而身側的紅衣女子,似乎還認識他的母親。
屋檐的風鈴,發出脆響,就像是不可思議的樂曲。
侯俊身體有些顫抖,一步步靠近灶房,
他抬手擦拭臉頰上的雨水,哪怕是在夢里,他也不想讓母親為自己的軟弱擔心。
走到了灶房的舊木門檻前,侯俊良久後,才敢小心翼翼的說一句,
“母親,你……你怎麼來陽城了。”
聞言,侯俊的母親跟妹妹不禁一愣,
但隨即,兩個農家女子似乎想到什麼,臉色有些暗淡的道。
“俊兒,不是你叫人,接我們來的?”
說著,老母親的手明顯頓了一下,“是,你現在,又在梁國當將軍了,日子也難。”
“咱們母女看見你就滿足了。過兩天,母親就回伏牛山去。”
侯俊的母親,還在灶房里喋喋不休的嘮叨,
可他不知道,屋外的兒子,已經淚流滿面,
洛陽大亂,他都不敢奢望家人還活著,
沒想到母親跟妹妹竟然能在陽城,跟他團聚。
正當長廊灶房前,侯俊還在哀傷難受時,
一個僕人,急急忙忙的跑了進來,他看見侯俊後,
徑直走來,詢問道,
“老爺,丞相跟大將軍來了。要請進屋嗎?”
丞相?大將軍?
還不待眼神錯愕的侯俊開口,但見小院的垂花門里,進來了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一人身穿黑錦,長發垂落,眼眸如深淵般幽寒。
另一人身形巨碩,軟甲戎衣,目光炯炯。
不是楊重樓跟蕭世安,又是何人?
小院長廊,楊重樓和蕭世安只是看了侯俊一眼,點頭之後,
側身而過,來到灶房門口,對著侯母熱情的說道,
“侯老夫人,您初來此地,本該好好接風洗塵。”
“可說來慚愧,楊某也不富裕。只能在軍中,弄來了五條臘肉、一扇羊排。”
“多謝,多謝。這都是厚禮了。”
侯俊的母親雖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誰,
但瞧見這架勢,這氣質,也明白肯定是侯俊的上官。
農家小戶,能忙里忙外的母親,都是能干的人。
老人家見侯俊如此木訥,不禁有些急了。
上官來了都不理不睬,這怎麼混的開?
某一刻,聊得火熱的楊重樓,冷不丁的來了一句,
“老夫人,你們在伏牛山還好嗎?要是當地官員不當人,某可以處置他。”
“哎呀,楊大人啊。劉縣令可是好官,梁兵也與民秋毫無犯。可別听人胡說八道。”
侯俊的母親,對家鄉的情況,娓娓道來。
自從梁軍來了之後,伏牛山的秩序就恢復了,
眼下,她那個不成器的上門女婿,也找個搬運的小活,還能掙幾百錢呢。
家里家常,農家小事,侯母說的喜笑顏開。
要是梁國皇帝一直在,將來沒有動亂,可就好了。
說者無意,听者有心。
門外,一臉剛毅的侯俊,內心深處,似乎某條防線松動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