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叫你呢,小鬼。給老子整點牛肉過來,還有酒。”
“別怕,去,跟蕭世安說。就提老子金吾衛大將軍。”
開封郡。
順天門甕城,
偌大的開封城牆上,一面面朱紅的楚軍旗幟被丟下,換成了蕭梁的深藍龍旗。
順天門甕城很大,足以容下數千人。
甕城中央,有一土台,上有四根木樁,用鐵鏈綁著一個將軍的四肢。
此人橫胸闊肩,身材高大,雖年過五十,卻似乎有一身莽者之勇。
十一二歲的蕭梁小兵卒,是南陽山村的佃戶,
他乃是皇莊之民,上了戶籍,故有上陣的職責。
父親受傷回村,他就跟著叔父出來了。
此刻,被四條鐵鏈拉著的大將,對他吼叫,
小小兵卒,拿著長矛,杵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金吾衛大將軍?哈哈哈。你特麼敗軍之將,還叫囂吃牛肉?爺爺這里有血洞給你吃。”
小兵卒不敢亂來,可身旁凶神惡煞的叔叔伯伯們,可不會對此人手下留情。
眼楮扁平,冬日還有些吸鼻涕的小兵,被叔叔拉到了這個鐵鏈漢子面前。
“牙子,去,用你的長矛,給他腿上開個血洞,別弄死就行。”
“叔……叔,我……我不敢。”
“你真特麼廢物。看好,叔叔教你。”
說著,這名蕭梁老兵,面露陰狠,
一個標準刺槍起勢,就要給此人開個血洞。
可正當鐵鏈鎖著的漢子,面不改色,甚至有些譏笑,而長矛也即將刺下時,
一道雄渾的聲音,打斷了蕭梁精兵。
“慢著,此人乃我中原民族豪杰,豈可受此侮辱。”
梁國大將軍蕭世安來了,梁國兵卒自是趕緊後退。
南陽大名鼎鼎的弓將,一身玄甲,手臂如猿,
見到孟百川,就像看到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他隨意在土台,找了個位置坐下,並吩咐道,“小鬼,去,按孟將軍說的拿來。”
聞言,小兵卒沒有眼力勁,不禁有些為難,支支吾吾的道,
“牛肉可貴了,那北方貨只有隊官、百戶才能吃,咱去……火房不給。”
一塊雕刻猛獸的木牌,在烏煙瘴氣的開封順天門甕城飛舞,最終掉到了小兵卒手里。
“跟他們說,是蕭世安要。取壺清河醉,趕緊送來,本將要跟孟將軍喝上一杯。”
做完這些,蕭世安才轉頭注目,這位昔日的聖武皇帝第一親信。
孟百川蓬頭垢面,臉上還有傷痕,
顯然破城的時候,金吾衛大將軍參與了抵抗。
“孟將軍,遙想當年,羅浮山初次見你。那時漫天大火,你于山下平原,大破王帳軍,那是何等威風。”
“只可惜,那日羅浮山好不容易打出的機會,到樓煩關沒守住。聖昌的戶部官員,舍不得四百一十萬貫……”
蕭世安是武將,沒有文臣的彎彎繞繞,他雖在蕭梁,卻打心眼里認可這些抵抗異族的中原英雄。
沒有參加羅浮山之戰的楚軍,永遠不知道,那一天,建安軍在三十萬楚軍心中的份量。
七皇子項濟,金甲長槍,叫戰鐵力的豪情,至今也是楚軍心中的一道神影。
此刻,他一邊替孟百川解下鎖鏈,一邊笑著說些過往的戰事,
孟百川的戰績,是蕭世安一生都比不上的。
北山硬抗哲哲大王,野狐灘前夜戰鐵力,洛陽威逼皇帝,平定宋國跟徐州。
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說出來,不是英雄事跡?
更莫說現在,楊重樓欲封孟百川為梁國宋王,繼續坐鎮開封郡,可此人卻寧死不降。
開封郡,地處中原膏腴之地,那是河南道最精華的城池。
此地商貿發達,南來北往的貨船皆要從此地過,造就了開封之盛。
但如今,鼎盛的開封,遭遇長達半年的兵禍後,也顯得破敗不堪。
房屋坊市一片狼藉,餓殍遍城,有些地方,更是尸體漫街,惡臭不散。
甕城土台,孟百川松了松手腳,感覺輕松了些,
他不免呵呵一笑,拿起小兵卒端來的牛肉,就吃上一大口。
“回來,老子不吃白食。”
小兵卒上了酒肉就想走,卻被一道洪亮的聲音叫住,
孟百川將皇帝御賜的小物件,拋給了吸鼻涕的小鬼頭。
雖然恢復了幾丈自由,旁邊也沒有別的兵卒看著他,
但孟百川知曉,蕭世安在這里,他耍不出花樣。
一個宗師八重的弓將,要對付一個武者八品,那簡直不要太輕松。
何況,金吾衛大將軍孟百川也沒想跑,
他二十幾萬大軍,坐擁中原十幾郡,
最終輸給了一郡之地的亂臣賊子,孟百川也沒臉活了。
“這牛肉不錯,草原牛吧。定襄李宣那小子,還挺會做生意。”孟百川見蕭世安在土台邊,喋喋不休,不耐煩的提醒了一句。
“哈哈……孟將軍猜的不錯,確實是草原那邊來肉牛。”
見鐵鏈刑台上,朱紅戎衣,披頭散發的大漢,只是自顧自的胡吃海喝,不接他的話茬。
蕭世安不禁嘆息一聲,只得道出了牛肉的出處,扯開了話題。
牛能耕田。
中原王朝上千年時間里,都是禁止宰殺耕牛的。
物以稀為貴,牛肉在過去,就連小權貴想吃,都要偷偷摸摸。
可時代的發展,太快了。
自從聖武三年,趙國穩定後,
起自定襄,途經平城、太原,銷往中原各地的草原牛,越來越多了。
加之洛陽定襄樓、楚興樓的各種吃法,使得牛肉漸漸成為大城酒肆的上等品。
在梁軍之中,牛肉只供應給高級軍官,或者是士兵的賞賜。
“哼哼!!”土台之上,孟百川一邊吃著單薄的鹵牛肉,一邊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周雲的趙國,怕不是每年掙的牛肉賦稅,都能養活幾萬軍隊吧。”
“趙國人杰太多,這大好天下,怕是遲早歸趙啊。”
“歸趙?蕭某看,該歸梁。”孟百川的話,蕭世安自是不認同,
他夾起一塊鹵牛肉,大口朵頤道,
“趙國攤丁入畝不算,還堅持權貴一體納糧。更重要的是十七斬、二十三法,豈能被中原權貴所接納?”
“這天下之事,在各大豪族,在文人大姓手中。周雲此法,將賤民至于權貴一起,乃本末倒置。”
蕭世安的話,孟百川雖然不認同,但並沒有反駁,
他只是自顧自的吃著牛肉。
從前,孟百川只是個將軍。
他嫉惡如仇,視各種違法亂紀之徒為惡賊。
可當上一方之主後,他才知曉,養活一支精良的軍隊有多貴。
戰況危急的時候,他親自下令兵卒,洗劫了朱仙鎮。
那一鎮上萬人的哀嚎,那在磨盤之上的尸骨,那染著鮮血的軍餉,
無不是在提醒孟百川,他成了過去那個自己憎恨的惡魔。
“這些年吧,前呼後擁,人人吹捧。”
“嘿嘿嘿……老子還真覺得自己是什麼楚國第一將!哈哈哈。”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孟百川跟蕭世安踫了一杯,滿飲之後,
說出了這一生的輝煌,也說出了死前的感悟。
“蕭將軍,這個世上,別人的東西就是別人的。硬要去奪,那就得拼命。要是拼不過,那就得死。”
“我大楚趙王,忠心耿耿。卓神通也是有大功之將。哎……可惜了。”
遠方,兵卒腳步雜亂,又有一支龐大的軍隊來了。
開封城,不停有深藍旗幟的梁軍進入。
楚為火德,甲冑皆赤。梁要滅楚,自當為水,因此梁軍為深藍。
中原大地,朱紅褪去,梁藍迅速膨脹,
這股力量,幾乎佔據了東起徐州、壽春,西至虎牢關,
南到雲夢澤,北至邯鄲的廣大地域。
其地人口眾多,都是產糧區,梁國如今大勢已成。
開封順天門的甕城土台之上,
蕭世安臨走前,眼里閃過不忍,他還是不想讓這個大破異族的將軍死去。
某一刻,他回頭了,用幾乎哀求的語氣,對著孟百川道,
“孟將軍,此番你若投降,蕭世安拼上這張薄面,可保舉你為副將。絕不會辱沒你。”
北風習習,旗幟瀟瀟。
開封郡城,鐵鏈刑台。
“嘿嘿!!多謝,多謝。”一雙蒲扇大手合攏,對著蕭將軍作揖。
孟百川在蕭世安期待的眼神中,毫不猶豫的笑著拒絕,就像在拒絕故友禮物一樣平常。
“忠臣不事二主。孟某深受皇恩,跟著皇帝,風光了這些年,此生足夠了。”
“只是……孟某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蕭世安行禮道。
十一月的開封,還帶著中原的暑氣,
不像北疆,這個時候,已經寒風刺骨了。
生命的最後一刻,孟百川遙視北方,他想那些昔日的戰友了。
他想起了保爺總不服他,想起了瞎子、駝子為軍隊勞心勞力,想起了那些質樸的兵卒。
若是他的玄武軍還在,中原戰場,豈能被打敗。
他更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始終堅守道義的懼內之人。
“我死之後,請將軍讓我墓碑朝北,孟百川想回河原看看,那段時間,太美妙了。”
“墓碑,要給孟某寫上幾個字。一將有余,統軍不足!哈哈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