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同的路通向不同的結局,要走上怎樣的路,全在自己的選擇。
陳忘和白震山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這是一條注定凶險無比的道路,站在這條路終點的,很可能是難以想象的強大敵人。
其他人,已經糊里糊涂跟他們走了半程的楊延朗、展燕、芍藥,究竟要不要走上這條路,還要看他們自己的選擇。
將所了解的實情和盤托出之後,他們即將做出自己的選擇。
陳忘開口道︰“展姑娘、丫頭,還有楊兄弟,你們均是事外之人,相識一場,同行一路,已是莫大的緣分。可接下來的路,凶險重重,甚至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不如趁此機會,分道揚鑣,若事情查清之後,陳某若還有命在,邀請各位來訪,定有好酒相待。”
“說了這麼多,十年前的慘案你是被冤枉的,對吧!”楊延朗听完,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道︰“隆城小子們都知道,小爺我最喜歡多管閑事,這江湖中流傳十年的大閑事,又怎能不管上一管。”
“後生,你恐怕還沒听懂。”不同于楊延朗的輕松戲謔,白震山的表情顯得十分嚴肅。
他正色道︰“此事雖對江湖影響深遠,卻未必只是江湖事。說不好,還會涉及廟堂,背後的勢力,極可能是我們高不可攀的存在,其中隱藏的凶險,更是無法想象的。”
白震山認真的語氣使屋內的氣氛沉重了許多。
他是老一輩江湖人中為數不多的幸存者,又曾任白虎堂掌門,見識和經歷都非常人能比,可就連他,都感覺到了凶險和危機。
屋子里頓時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對于這些年輕人來說,這是一次足以改變人生的重大抉擇。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展燕。
“我只問一件事,陳巧巧呢?她去哪里了?”展燕斜倚在門框上,眼楮直視陳忘。
停頓片刻,她又立即補充了一個問題︰“既然知道自己是冤枉的,為什麼要等上十年才想起要來調查?”
女孩子看問題,往往會比較細膩,能關注到男子容易忽略的細節。
展燕不知道的是,自己提出的問題,是陳忘不願意回憶更不願意提及的傷心往事。
為此,陳忘沉默了好一陣子。
他的臉上逐漸浮現起一種肉眼可見的悲傷,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身體因激動而顫抖。
展燕和楊延朗疑惑地看著陳忘,猜測著究竟是什麼能讓這個幾乎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如此傷悲。
“大叔。”芍藥感覺到了陳忘的悲傷,輕輕地呼喚他。
她想要走近他,卻被陳忘一把攔下。
“巧巧,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陳忘的這句話並未引起多大的轟動,從他先前的表情之中,人們便可以猜到這樣的結果。
可接下來,陳忘卻打開了他幾乎從不離身的木匣子。
木匣子里放著的,是一把保養的很好的寶劍,劍身之上,用細膩的筆法刻著兩個字︰“雲巧”。
這是一把跟隨主人項雲一起名震江湖的寶劍,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雲巧劍,可雲巧二字的真實含義,卻鮮有人知。
陳忘伸出手,試圖去觸踫那把寶劍,可指尖剛一觸到劍柄,便像被什麼咬了一口似的,猛地將手縮了回去。
當!
木匣子被陳忘迅速且用力的關上了,好像里面隱藏著什麼了不得的危險。
陳忘捂著胸口,發出一陣陣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如此過了好一陣子,陳忘的心緒才稍得平復。
他接過自己方才說了一半的話,道︰“她死在雲巧劍下,她最愛的人握著她親手打造的寶劍,殺了她。沒錯,是我殺了她,是我,親手,殺了她。”
陳忘的腦袋重重地垂下,雙手撕扯著頭發,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這番話,也震驚了屋子中的每一個人。
看著陳忘痛苦的模樣,沒有人再敢開口追問,死一般的寂靜中,大家在等待陳忘親口說出真相。
“我沒有分的清,”陳忘始終沒有抬頭︰“先前,他們易容成巧巧騙過我的雲巧劍,毒酒的影響下,我的視力也在喪失,我眼瞎了,心竟也跟著瞎了。盟主堂慘案發生後,我知道釀成大禍,本想不顧一切殺出重圍,可就在這時,就在這時,我完全看不見了,只能亂殺亂砍,血,到處都是血,偏偏在那個時候,她出現了,毫不猶豫地撲向我。我分不清真假,真的分不清,偏偏那一劍,既快又準,我听到了她的聲音。可她說她不恨我,可我恨我自己,我恨死我自己了。”
陳忘像變了一個人,捶足頓胸的模樣,與他往日沉著冷靜的樣子完全不符。
見此情狀,展燕和楊延朗急忙沖過去,將陳忘緊緊按住,以防止他過激地傷害自己。
這個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陳忘身上,卻沒有人注意到,屋子里的小小角落里,芍藥也靜靜的蹲在一邊,眼里充滿了悲傷和絕望。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如此感同身受的悲傷和絕望,只隱隱之中感覺到一段隱藏多年的記憶擊中了自己幼小的心靈。
悲傷的情緒在她心中蔓延,可腦海中的記憶卻愈發模糊。
過了好一陣子,陳忘終于平靜下來。
當然,這“平靜”也僅僅是相對而言的,他的臉上仍舊寫滿了悔過與悲傷。
陳忘開口道︰“十年來,我一直在逃避,甚至想過用自戕來贖罪。人死不能復生,我一直以為,真相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沒了巧巧,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我早就該死,可巧巧那未說完的遺言中,卻讓我活著去照顧什麼……”
至此,大家也大概猜到十年前的項雲為何要改名陳忘了。
以妻姓為姓,以忘字為名。
斯人已逝,此心已亡。
想忘,又怎能相忘?
揭露傷疤的過程是痛苦的。
陳忘每說幾句,就要停一陣子,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才有可能再度開口。
“身在塞外,不問江湖之事,也算是一種逃避吧!”陳忘仰起腦袋,大口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
待稍稍冷靜下來,他接著開口︰“我一直以為這陰謀只是關乎這盟主之位,或者小兒女的愛恨情仇,可一路走來,十年前盟主堂慘案的牽連之深,涉及之廣,無不令我心驚膽寒。至此,我已不得不查明真相了,哪怕粉身碎骨。”
“但是,你們並不涉及其中,也不該卷入這場足以震動江湖,甚至會顛覆朝堂的大事之中,”陳忘話鋒一轉,繼續勸道︰“展姑娘,楊兄弟,還有芍藥丫頭,若無你們一路相隨,恐怕陳某走不到這一步,可也就到此為止吧!”
“陳大哥,你並不虧欠誰,是那些惡人虧欠了你才對!”展燕仗義執言,開口道︰“我出門闖蕩,便是要行俠仗義,路見不平即需拔刀相助。可是,如今面對這難以跨越的天塹溝壑,便要知難而退,棄之不顧,轉身便走嗎?不,此非俠者所為。此事本姑娘不知曉還自罷了,既已知其中詳情,定要同陳大哥一道,查他個水落石出。”
末了,展燕還看向楊延朗,問道︰“臭小子,你說是也不是?”
“賊女,你還真會說,”楊延朗見展燕提到自己,也開口表態道︰“我不如賊女嘴巧,可剛剛陳大哥不是說了嘛!若無咱們一路相隨,如陳大哥這般人物,也絕對走不到這一步。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前路既然更加凶險,又怎麼離得開我們幾個呢?更何況,離了芍藥的銀針拔毒,憑你這副身體,又如何能與惡人爭斗?你說是吧,芍藥小丫頭。”
芍藥看了看楊延朗,又看了看陳忘,茫然地點了點頭。
楊延朗見狀,一手拉住展燕,一手拉住芍藥,將二人帶到陳忘床前,開口道︰“陳大哥,伸手?”
陳忘雖不明所以,還是听話的把手伸了出來。
楊延朗將展燕和芍藥的手分別疊放在陳忘手背,又對白震山道︰“老爺子,也少不了你的。”
“小孩子把戲!”白震山嘴上頗為不屑,卻老老實實地將手掌疊了上去。
最後,楊延朗也鄭重的將手掌疊放在四人的手掌之上。
他開口道︰“從今往後,我們五人同氣連枝,齊心協力,查明真相,還江湖一個公道,還天下一個交代,一往無前,死不足惜!”
“呸呸呸,”展燕听楊延朗胡說亂講,糾正道︰“壞人死不足惜!”
“對,”楊延朗急忙改口道︰“壞人死不足惜,死有余辜,死于非命,死……嘿嘿!”
楊延朗撓撓腦袋,苦于知識儲備不足,只好順著向下說︰“總之,這一票,我楊延朗干了。”
說罷,他還朝白震山使眼色,要老人家變態。
“白震山。”
老堂主被年輕人的活力感染,竟然融入其中。
“展燕。”
展燕做事,從不猶豫,從不後悔。
“芍,芍藥。”
熱烈的氣氛感染了芍藥,將她從那模糊的悲傷回憶中拉回到現實。
“陳大哥!”“陳大哥!”“陳忘!”“大叔!”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陳忘身上,等待著他的表態。
“陳忘!”
他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新的名字,是逃避和遺忘,也是新生。
楊延朗的手掌重重地壓了下去,幾個疊在一起的手掌隨著這一壓,各自分開,可幾人的心卻在此刻緊緊凝聚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