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有大澤,方千里,其深不可測,水幽然而暗黑,望之目眩,名曰玄冥澤。
澤中有島,狀若龜甲,名龜背島。
龜背島上有城,原名龜城。
天長地久,大澤漲水,城中人築基造房,以防水患。
水高一尺,城高一丈,時過境遷,龜背島已全部沒入水底,城中道路,也變成縱橫交錯的水道。
于是城中居民便干脆將“龜城”更名為“水都”。
四大派之一的玄武門,便是依托水都成立的一大幫派。
位于水都正中心,有一四足踏水的巨大玄武像,這玄武像的內部,便是真正的玄武門。
此時此刻,戚弘毅同陳忘一行人于渡口包下一艘擺渡船,正漂泊在這一片大澤之上。
大船行了許久,回望不見渡口,前望不見水都,環顧四望,天水相接處,水汽氤氳,一片茫茫。
身處天地之浩瀚,方覺自身之渺小。
值此孤舟泊于汪洋之時,舟中人驚嘆大澤浩瀚無涯之余,無不頓生孤寂寥落之感。
孤寂寥落便易思鄉,可各位的鄉又在何處呢?
是塞北縱馬馳騁的燕子門?
是隆城人來人往的興隆客棧?
是洛城弟子盈門的白虎堂?
是小橋流水的桃花鄉?
總不會是草藥燻人的藥房或盛極一時的盟主堂吧!
思鄉即又是思人,父母妻妹女亦或師友親朋舊,總有一個或一些人值得為之付出思念。
就在眾人陷入自己的情思之中的時刻,孤舟中卻突然發出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媽呀”!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去。
循聲而望,只見楊延朗跌坐在甲板上,指著船下大聲喊道︰“水下有眼,有一只巨大的眼楮在盯著我們。”
“眼楮?”
疑惑之間,除了膽子較小的芍藥和目盲的陳忘,其他人都跑到船邊向水下觀望。
只見波光水影之中,竟有一個巨大的圓形黑不見底的深洞,似乎要將整艘孤舟都吸納其中。
如果不仔細看,還真像是被一個黑色的眼球死死盯著。
本以為是有敵襲或是什麼怪異,結果卻是一場誤會,眾人虛驚一場,放下心來。
看清楚情況的白震山一把將楊延朗薅到船邊,道︰“後生,別大驚小怪的,看清楚了,這是深水,不是眼楮。”
楊延朗心有余悸,猶猶豫豫地又向下看了一眼,果真只有黑水。
他揉了揉眼楮,心中納悶︰“方才明明被一只巨眼盯著,莫不是看花了眼?”
“這里的水會怎麼這麼黑?”展燕提出疑問。
她常在塞北草原,雖也有河流湖泊,但都是清澈碧綠的,哪見過這種黑水?
而且此水如此怪異,就算知道不是眼楮,光盯著看也讓人感到壓抑和窒息。
“碧水為潭,黑水為淵,”陳忘听完大家的描述,解釋道︰“水黑,則表示此地深不見底,且水下極可能有暗流。大家坐穩了,當心落水。”
眾人听到陳忘囑托,各自抓緊船體,不敢妄動。
“莫非那傳說是真的?”戚弘毅並未被壓抑和恐懼的情緒左右,始終與那黑淵對視。
“什麼傳說?”芍藥昂起腦袋,滿懷好奇地問道。
戚弘毅思忖一陣,道︰“傳聞這玄冥澤乃是一上古巨龜臥化而成,巨龜本在海底,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原本的海底成為陸地,之前的陸地又成為海底。巨龜身形巨大,不能隨海水遷移,于是便挖出一個巨洞,直通大海,是為海眼。饑餓之時,便用龜首探入海眼捕食。”
“這大澤無邊無際,黑水淵深不見底,這世上有那麼大的烏龜嗎?”芍藥好奇心起,發現自己似乎特別喜歡听戚弘毅講故事。
“傳說嘛!真假參半,”戚弘毅依然凝視著黑水淵,道︰“依我看,巨龜之說是假,可這海眼之說卻像是真的。玄冥澤下引海水,上接雲雨,方能水盈而漲,旱而不涸。只是海水雨水質地各不相同,不知這交界之處的黑水淵,是否會孕育出什麼詭奇怪異來?”
“什麼是詭奇怪異啊?”芍藥像是一個好奇寶寶,問題一個接一個。
“那可多了,”戚弘毅警惕地盯著水下,直到他們的孤舟逐漸駛離黑水淵,這才放下心來,轉過頭嚇唬芍藥道︰“八只腳拉船下水的大水怪、身長數丈翻江倒海的海龍王、會唱歌迷惑人的美麗的海妖……那海妖看著美,最喜歡吃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小孩子了,嚼起骨頭來,嘎吱,嘎吱……”
“啊,別說了……”
芍藥被戚弘毅繪聲繪色的講述嚇掉了魂,緊緊捂著自己的耳朵,拼了命地往陳忘懷里鑽,想要尋求庇護。
展燕和楊延朗都被戚弘毅的表現驚呆了,想不到這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威武將軍,脫了那身鎧甲,竟也是個喜愛逗樂耍笑的少年郎。
陳忘摸著芍藥的小腦袋,一邊安慰,一邊分析道︰“戚兄弟所言雖夸大其詞,但也有其道理可言。想那玄武門驅動舟盾所用的鮫油,便是由傳說中的海中鮫人煉化而成,玄武門弟子雖多識水性,但多踞大江大湖而極少入海,又從何處捕鮫煉油呢?想來是和這海眼有關。”
生在草原的展燕對這些水中之事很感興趣,不禁感慨道︰“沒想到,水中竟有如此多稀奇怪事。玄武門于水中立派稱雄,還真是個神奇的門派。”
這話本是句尋常感慨,入得白虎堂前堂主白震山之耳,卻不怎麼中听了。
老爺子冷哼了一句,道︰“有什麼神奇的,四大派立派之始,本就是同本朝太祖征伐四方的軍隊。青龍會習槍,白虎堂煉體,乃堂堂之陣,正正之師;朱雀閣制毒用藥,司諜報暗殺之職;玄武門,當年也不過是一支水師而已。後天下一統,軍費縮減用于民生,被裁撤的兵將不願回鄉,聚而成勢,紛紛自置產業,仍听朝廷征調而無須供養,太祖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聖獸賜名,並設初代武林盟主韓霜刃統一調度,意在使四大派攜助朝廷拱衛四方。”
見老爺子話已說盡,戚弘毅接過話頭,道︰“听聞那朝廷黑衣也是韓霜刃初創,並由創立者自任統領之職。後太祖薨逝,韓霜刃遭遇新皇猜忌,心灰意冷辭官歸隱,武林盟主和黑衣統領之職也空缺下來。自此之後,四大派才逐漸同朝廷分離,紛紛自立門戶,又過數十年,江湖紛爭不斷,殺戮不止,為平息紛爭,才終于想到要另立盟主,並重整黑衣,十年前那曇花一現的少年盟主項雲,便是在此背景之下脫穎而出的。我素聞那項雲眼見國家外有強敵環伺,內有紛爭仇殺,便有重整江湖之志,要各門派消除成見,能與國家共御外辱。”
楊延朗听得新鮮,卻又駁道︰“戚大哥說的不對,項雲此人乃短視之徒,殺戮之輩,為索求寶物而大開殺戒,人人皆知,怎麼到你口中倒像個少年英杰了?”
“正因十年前的慘案,所以人人皆言其志大才疏,以一己之私欲而斷送大好前程,我卻以為不然。”戚弘毅認真分析。
頓了一頓,他接著說︰“依我看來,志大者可能才疏,但絕不至于短視。之所以釀成苦果,可能是因為有人不想看到江湖一統吧!畢竟,按白前輩所言,本就是軍伍出身的四大派統一之後,誰能保證他們是會攜助朝廷而不是反叛朝廷呢?為將帥者更需謹小慎微,不可戀棧權位,要知道,不在當權者手中掌握的軍隊是危險的。”
白震山听戚弘毅說話,可謂高論,若非與陳忘相處後知其本性,恐怕自己至今還陷在仇恨中無法自拔。
只是沒想到,自己十多年的心魔,在這少年將軍這里,三言兩語便能解通。
對戚弘毅欣賞之余,白震山還不忘看向陳忘,想猜一猜這個“當事人”心中作何感想。
陳忘卻不想提及陳年舊事,而是將話題岔開,道︰“戚兄弟,既然要去玄武門,不妨聊聊門中之事,也好有個應對。”
戚弘毅看了看白震山,推辭道︰“玄武門之事,還是由同為四大派的白老前輩講述,更為合適。”
白震山也不推脫,開言道︰“某少年之時,玄武門出了兩個人物,名為葛洪和雷闖,堪稱玄武門雙雄。葛洪以舟盾聞名,雷闖則擅長用槳刀,二人一防一攻,橫行江湖,風光無兩。後葛洪繼承玄武門門主之位,便讓好友雷闖做了管家,于大江之上圍捕悍匪肖白條,滅了白條幫,自此玄武門縱橫水路,不曾遇到敵手。後值盟主堂慘案,葛洪身死,二子修文、修武尚幼,門中事便是雷闖暫管,十年間我一心尋仇,便很少問江湖之事了。”
“我常駐軍東南,倒是多有耳聞,”戚弘毅見白震山言語已盡,補充道︰“葛洪死後,雷闖管理玄武門期間,逐漸收縮勢力,以致水匪白條幫復起,禍亂江面。後葛洪膝下二子葛修文、葛修武長大,雷闖表面將玄武門交還給葛修文,然而修文體弱多病,不常理事;修武雖性格跳脫,身強體健,但凡事隨心所欲,不願深思。故此玄武門大小事務,實際上仍舊由管家雷闖一力承擔。”
“如此看,葛家世代傳承的玄武門,如今卻終究是姓了雷的,”陳忘感慨一聲,隨即提醒道︰“戚兄弟,玄武甲之事涉及雷闖之子雷耀祖之死,既然雷闖在玄武門執掌實事,看來此行也許會有凶險。”
戚弘毅點點頭︰“這正是我邀大家同行的原因,尤其是身為白虎堂前堂主的白震山前輩,有您在,想必就算雷闖想要發作,表面功夫卻也不得不做。而且那雷耀祖之死本就與你我無關,又何必怕他。”
對話之間,只有展燕和楊延朗一頭霧水,不知二人所言為何。
楊延朗先開口詢問道︰“陳大哥,戚大哥,你們口中所言的玄武甲、雷耀祖,都是些什麼事情?我怎麼越听越糊涂了呢?”
展燕附和道︰“是啊!幾乎听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當初我們在雲來客棧之時,還未與你們相逢,”陳忘回答︰“你們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行船無聊,趁此機會,陳忘又將雲來客棧發生的玄武甲之爭與楊延朗、展燕二人講了一遍。
說話之間,卻見天水相接之處出現星星點點的黑點,隨著孤舟行進,黑點漸漸變成豎直的線條,並最終演化做一個個高聳的建築。
輕舟飛渡,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城兀然出現在眾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