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未成,身先退。
心灰意冷的戚弘毅獨自立于冷雨之中,見到昔日戰場被大雨沖刷,想到將士們舍生忘死,到頭來卻留不下一點痕跡,心中百感交集。
萬念俱灰之下,將軍鐵一般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翻身落馬,生了一場大病。
趁此機會,戚弘毅上書朝廷,請求辭去官職,回鄉養病,得聖上恩準。
從此將軍卸甲,成為一介布衣。
離開東南之日,戚弘毅獨自收拾行裝,提上那柄早被倭刀斬斷的祖傳將軍劍,背上背囊,騎著駿馬,準備默默出走。
那日天色微亮,夜幕將褪未褪,尚有三兩點疏星懸于半空,空氣中又略帶一絲寒涼。
小路上無一行人,馬蹄踏上,發出“達達”的響聲,配合著蟋蟀的吱吱鳴叫,更顯得空曠和寥落。
可這景象卻並不使戚弘毅覺得寂寞,多年來金戈鐵馬,竟使他幾乎忽視了這些寧靜祥和的景象。
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戚弘毅驀的想到,此刻百姓能在家中安眠入睡,不用擔心倭寇襲擾,不正是自己心中所願嗎?
然而,戚弘毅不知道的是,百姓此刻並未安眠,甚至一夜未眠。
一日前,自發組織前來勞軍的百姓們並未在寧海衛軍營之中看到他們敬愛的戚將軍的身影,在苦苦追問之下,才從情緒低落的將士們口中得知了戚將軍將要離開的事實。
晴天霹靂!
老百姓是淳樸的,也是公正的。
在他們心中,沒有那許多彎彎繞繞,卻知道誰是真正對他們好。
誰的軍隊能打跑倭寇,誰的軍隊能不擾黎民,他們就認誰。
戚弘毅,倭寇稱其為“虎”,百姓卻呼其為“我爺”。
民間稱父為阿爺。
戚弘毅年紀雖小,但對于在倭寇鐵蹄下艱難生存的百姓而言,卻真如再生父母一般。
如今,戚將軍突然要走,在百姓看來,卻似此地架海擎天的大柱轟然倒塌了一般。
那是海要怒了!
那是天要塌了!
好不容易安穩的生活又要變成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了——若是倭寇卷土重來,誰人可再擋之?
別說是還沒有這樣的人,就算是有,現在的百姓也只相信戚將軍啊!
戚弘毅獨自打馬,轉過七八條蜿蜒曲折的小巷,終于轉至出城必經的大道上來。
此刻,太陽初升,東方一片紅光,光影下,出城的大道上站滿了百姓。
“將軍!”
看到戚弘毅,百姓們齊刷刷地跪在道旁,甚至還有不少人在掩面哭泣。
看到這一幕,戚弘毅的心好似突然被猛地揪了一下,一陣莫名的刺痛在胸腔中蔓延開來。
他明白,那是百姓們在挽留他。
“小子,要走也不知會一聲,是怪我佔了你的兵權嗎?”大道盡頭,老將軍黃霄策馬而來,聲音沉穩有力。
跟在黃霄身後的,還有寧海衛將士們。
他們要來為將軍送行。
“恩師,”戚弘毅見黃霄老將軍前來相送,急忙下馬拜道︰“一切皆由朝廷主張,談何怪罪?戚弘毅久在軍旅,身體多有傷病,這才請求回鄉養病,並無他念。”
黃霄拍了拍戚弘毅臂膀,以長者的口吻安慰道︰“得了吧!你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咱們這些前線打仗的,干不過人家後方有嘴的,有時候,也要少一點自己的想法,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嘛!”
戚弘毅看著黃霄,若依著從前,恐怕難免有一場辯論,可如今卻提不起心氣。
他只是苦口婆心地囑咐道︰“恩師,如今雖已盡剿海波城、雙木洲倭寇,然而原海波城倭酋山本綱夫仍率殘部退居聞濤島。如今東南抗倭兵馬盡在你麾下,仍需派遣重兵駐扎海波城,並時刻注意聞濤島倭寇動向,防止其登陸反撲。”
倭酋之所以能從海波城逃向聞濤島,皆因黃霄本部水師未按約定守住海岸。
如今戚弘毅當眾舊事重提,黃霄面上大為不悅,道︰“知道你戚大將軍能打倭寇,可我黃霄也不是吃素的。東南倭情我自有了解,何須多言。”
戚弘毅本想將心中部署也一並交代,可見老將軍神情如此,自覺多言無益,便不再多說。
轉過身來,戚弘毅還要面對挽留他的一眾百姓。
看著道旁灑淚相送的百姓,戚弘毅心中萬般不舍。
他解下腰間配劍,立在街頭,並對劍立誓︰“諸位鄉親父老,我戚弘毅只是暫且離開而已,並非棄汝等而去。我在此對劍立誓︰今我留劍于此地,若倭寇再犯東南,我即便孤身一人,也必來此取回寶劍,抗敵平倭,不負眾望。”
說罷,果真留劍于道上。
而後,戚弘毅才重新翻身上馬,緩步離去。
百姓默默跟隨著戚弘毅的駿馬,相送不停。
戚弘毅見狀,揮鞭打馬,一路馳騁而去,只是任誰都沒有發現,在他的眼角,竟飛出一滴鐵骨柔情的將軍淚。
百姓們目送至看不到戚弘毅的背影,仍在駐足觀望,良久不願離開。
行不長遠,戚弘毅到一客棧駐足,欲尋陳忘等人,卻被店家告知他們一早便乘坐馬車離開了。
陳忘等人近日居于客棧之中,也听到寧海衛軍營中些許傳言,待去尋他,卻被告知戚弘毅升遷調往別處,而項人爾出走不知下落,均已不在軍營之中。
既如此,幾人只得作罷。
幾日之間,陳忘等人身上傷痛已無大礙,又不欲在東南多做耽擱,便只好不告而別,乘車馬出走。
臨行前夜,幾人又從百姓口中听聞戚弘毅辭官回鄉的消息,眼睜睜看見百姓們徹夜無眠,並自發分布各道,以求偶遇將軍,即便不能挽留,也可相送一程。
緣分淺薄,既然無緣一見,陳忘等人干脆按原定計劃繼續北上。
路上行走之時,幾人如往常一般閑談解悶兒。
展燕疑惑道︰“這戚將軍好生奇怪,練兵打仗正直嚴苛,論功行賞時一絲不苟,對上卻又貪贓枉法以邀寵獻媚。可是呢?給他升官他又不做,那他圖什麼?而且,這樣的人,又偏偏受士兵和百姓愛戴,想不通,他這樣的人,究竟算好還是算壞呢?”
“反正我覺得戚將軍是好人,”楊延朗道︰“要說壞,也是那些收錢的家伙壞。若是他們不收,誰樂意處心積慮去送呢?”
“哈哈哈哈……”
楊延朗的話引得白震山一陣大笑。
他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子,道︰“這小子話糙理不糙啊!那姓戚的小子是我姑娘芷兒相中的男人,依我看,芷兒的眼光不錯,我也看得上他。”
楊延朗看自己的話得到白震山的響應,向展燕挑了一下眉毛,那意思大概是︰“你看,我都瞧的明白,你怎麼就看不懂呢?”
展燕向來直來直去,不喜歡彎彎繞。
她看向馬車,道︰“陳大哥,你見識廣,說話道理也多,這些事你怎麼看呢?”
陳忘久居馬車,顛簸憋悶,趁著說話,伸手去掀車上的布簾,想透透氣,卻被芍藥一把攔住,囑咐道︰“大叔,你身體虛弱,是受不得風的。”
“好好好,听你的。”
一物降一物,陳忘偏被這小丫頭治的服服帖帖。
他隔著馬車說道︰“之前我已經說過,看一個人的行為,不能只看表面,要看他的目的是什麼!升官不受,自然不是為了高官厚祿;與士兵同甘共苦,也非為貪圖享樂。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打倭寇!”芍藥搶先說出。
“看,小丫頭都看得出來。”陳忘道。
展燕仍舊不解︰“打倭寇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嗎?如此大義之舉,竟也有人會阻攔嗎?”
“那就要看倭寇的存在對上位者是否有好處了。”陳忘語氣平常,心中卻有些許激蕩。
“外敵入侵,還能有好處?”楊延朗在邊地隆城長大,乃抗敵前線,戰斗氛圍濃厚,對此事頗為不解。
“短視的好處也是好處,畢竟總有短視之人,”陳忘沉吟片刻,道︰“不然,外敵入侵之時,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叛徒奸細了。”
“戚哥哥來了!”听著話,芍藥突然坐直了身子,喊了一句。
“什麼?”眾人不解。
芍藥卻自顧自沖過去掀開馬車,跟駕車的白震山道︰“白爺爺,快停車。”
“馭!”白震山勒緊韁繩,回頭問道︰“丫頭,怎麼了?”
“戚哥哥來了!”
芍藥似有所感,匆匆跑下馬車,向後方道路張望,引得其他人也回頭去看,只見道路兩旁荒草萋萋,並無一人。
“哪有人呢?”楊延朗將兩手一攤。
“芍藥,是不是昨夜沒休息好啊?”展燕關心道。
芍藥看了半天,卻也沒見半個人影。
她有些失落的低下頭,怏怏地踱了兩步,正準備回到馬車上去,卻突然听到身後有人大喊︰“各位,等等我!”
眾人回頭望去,只見戚弘毅一襲布衣,正在策馬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