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忘迎風立于山頂。
清晨的涼風穿過他單薄的衣衫,眼楮雖然被黑布緊緊遮住,可他仍舊保持著極目遠眺的姿勢,仿佛真能看到什麼一般。
陳忘自信自己的計策是當下情況下的最優解,可是,卻還是留下了一個隱患。
在陳忘心目中,押解宋萬實施反間拖延之計的最佳人選,無疑是經歷過錦衣訓練的項人爾。
可惜項人爾身上的軍人氣質太濃,很難讓人不起疑心;加之他現在是詔安後的天道軍監軍,即使天道軍真的被平南王軍圍困,憑他的錦衣身份也或可周旋一時。
天道軍的那些將領嗎?他們大都是農民出身,性格憨直,難當此任。
無奈之下,才選了尚不成熟的楊延朗。
白震山注意到了陳忘,他恨了這個人十年,可與這個人相處才幾天,他便開始懷疑自己的恨了。
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這種魅力讓白震山覺得,他一點都不像江湖上傳說的那個大魔頭項雲。
同時,白震山注意到,這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的聚焦在安南河谷方向,那里,正發生著一場大戰。
只有陳忘,卻看向相反的方向。
仿佛猜到了陳忘的心思,白震山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那小子雖然看上去很不靠譜,關鍵時刻還是頗有些急智的。”
陳忘點點頭,默然不語。
話說楊延朗這邊,正牽馬行在山路之中,傷痕累累的宋萬被馬匹馱著,一路向鄭虎軍中趕去。
楊延朗心思活絡,邊走邊想︰“這小子畢竟是叛徒,雖然答應我們,只要留他弟弟宋千兒一條命,便行這拖延計策。可真到了鄭虎軍中,可就未必不會反水了。”
這般想著,楊延朗感到身上一陣瘙癢,便伸手去抓,想到自己連日隨天道軍行軍,無暇洗澡,真是積攢了一身汗臭泥漬。
正抓癢時,突然,楊延朗眼珠子一轉,抓癢的手在身上隨意搓揉了一番,竟搓出一個圓滾滾黑乎乎的泥丸出來。
楊延朗將泥丸拿出,放鼻子前面嗅了嗅,果然腥臭無比。
拿著泥丸,楊延朗回頭,看著宋萬,一臉的壞笑。
“你,你干嘛?”宋萬經過了一夜的折騰,仍舊心有余悸。
“嘿嘿嘿,”楊延朗壞笑著,口中說︰“怕什麼,小爺又不會吃了你。”
另一只手卻不听使喚,一把向宋萬的傷口抓過去。
“啊……”宋萬吃痛,發出一聲慘叫。
未等宋萬將嘴巴合上,楊延朗一把將泥丸塞到宋萬嘴里,並將他下頜一閉。
宋萬猝不及防,咕咚一口將泥丸咽到了肚子里。
宋萬咽下泥丸,只覺得喉頭泛起一陣腥臭,十分惡心,他干嘔了好幾次,無奈身體有傷,又被折騰了一夜,實在是嘔不出來。
他的獨眼看向楊延朗,驚慌失措地問道︰“小兔崽子,你,你給我吃了什麼東西。”
楊延朗做出一副陰險歹毒的樣貌,斜著眼楮看向宋萬,嘴角泛起驚悚的壞笑,口中卻不做聲。
見楊延朗這般形狀,宋萬更加慌張了,以為楊延朗要害他,便道︰“我若死了,你拿什麼去迷惑鄭虎大軍?”
“老兄,多心了。”楊延朗看到宋萬怕死的模樣,不禁暗笑,道︰“你害死季如風,若是天道軍弟兄們帶你出來,恐怕你多半會死在半道上。我與你們相識不久,雖然不恥于你的行為,可也不至于恨你恨到不惜破壞計劃也要殺你的地步。”
“那,你給我吃的是?”宋萬稍稍放心,仍舊疑惑道。
“我不殺你,你卻未必不會把我給賣了。你說是吧!”楊延朗拉住韁繩,停下腳步,冷冷的看著宋萬。
“怎,怎麼會?”宋萬的臉上擠出了頗為勉強的笑容。
“小爺量你也不敢陰我,”楊延朗拉著韁繩,繼續帶宋萬向前走去,似模似樣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可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咱們跑江湖的,多少都有些手段,剛喂你吃的,是一顆毒丸,叫,叫……”
說到這里,楊延朗撓撓頭,心中懊惱自己沒有提前取好名字。
突然,他靈機一動,道︰“叫’一日玩完’,就是說一天之內你拿不到我的解藥,就得玩兒完,懂不?為了煉制這獨門毒藥,我可是忙了好幾天,連澡都沒功夫洗呢!”
宋萬听楊延朗說完,心中恐懼,使勁去摳自己的喉嚨,想將那泥丸嘔出來。
楊延朗卻淡淡一笑,道︰“得了,別瞎折騰了。你要是好好配合,我自然給你解藥;你要是有壞心思……”
楊延朗回頭,臉幾乎貼在宋萬的臉前,發出怪異的笑容︰“可是會死的很難看哦!”
或許是因為害怕這藥丸的威力,一路上,宋萬果然配合了不少,對楊延朗講話時,都小心翼翼起來,透露著一股諂媚。
不多時,楊延朗便走近了鄭虎的部隊,幾個哨兵將他們團團圍住,繳了竹槍駿馬,斥問道︰“來者何人?”
楊延朗定了定神,回答道︰“告訴鄭將軍,來人是天道軍叛將宋萬,奉命來向鄭將軍傳遞情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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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前去通稟,不多時,便將楊延朗宋萬二人帶到鄭虎面前。
楊延朗扶著一瘸一拐的宋萬,走向前去,只見眼前那將,生的高頭闊面,吊眼無眉。右手邊上,豎著一把鏜叉,鏜尖指天,雁翅護在兩側,金光閃閃,正是雁翅鎏金鏜。
不消說,此將領定是鄭虎無疑。
此刻的鄭虎,正玩弄著楊延朗被繳獲的竹槍。
他識得叛將宋萬,卻不認識楊延朗,不由將頭轉向宋萬,疑惑道︰“這是何人?”
未等宋萬開口,楊延朗便搶先答話︰“將軍,小人姓楊名百,是天道軍中一個無名小卒。這不,昨兒個,天道軍首腦們發現宋副官與無量軍合作的事情,對宋副官嚴刑拷打,可宋副官是寧死不屈,只字未出口啊!入夜,天道軍眾將休息了,只留我一個看守,宋副官告訴我,天道軍將滅,要帶我去個活命的好去處,我這才知道宋副官其實是朝廷的人啊!小的搭著宋副官的橋,只想混個安穩日子,萬望將軍成全。”
說罷,楊延朗看向宋萬,攙扶著宋萬的手使勁掐了他一下。
宋萬自知受制于人,只好連連點頭。
鄭虎居高臨下,看楊延朗一副諂媚模樣,鼻子里哼了一聲,將那根破爛竹槍丟到楊延朗腳下,口中忿忿道︰“天道軍這樣一幫拿著木棍的農民,也值得平南王如此大動干戈?按我的脾氣,直接沖上去剿滅便是,也好過在這草窩子里蹲這麼久。”
“重鄭)將軍此言差矣!”發出聲音的人就站在鄭虎身後,與平南王軍不同,此人身著布衣,腳踩木屐,披發蓄須,腰間跨一柄長刀,一副倭寇打扮。
因為口音極重,故此將“鄭”字念成了“重”字,他接著說︰“中原人兵法中講︰以逸待勞。無量軍是錢蟬),天道軍是湯狼螳螂),而我們,則是他們背後的黃雀。”
“行啊,鶴田老弟,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都知道了。”鄭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贊許道。
楊延朗在那人開口之際,目光便已經掃了過去,觀看其一身的裝束,分明是倭寇無疑。
此刻听鄭虎喊他鶴田,便知道他就是當年滅了洛家鏢局的賊首鶴田正雄。
楊延朗正這般想著,忽見鄭虎的目光一下子轉向楊延朗宋萬兩人,並听他開口道︰“這麼說,我們圍剿天道軍于安南河谷之事已被天道軍知道了?”
“將軍此言差矣,宋副官是寧死不說啊……”楊延朗剛想辯解,卻發現鄭虎正冷冷地瞪著自己,一時語塞。
見楊延朗識趣地閉了嘴,鄭虎才慢慢將目光轉向宋萬,道︰“宋萬,你來說。”
“鄭將軍,我……”
宋萬開口之前,頗為緊張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楊延朗,楊延朗亦與之交換了一下眼色。
宋萬忐忑不安地開口道︰“天道軍只知我投了無量軍,卻不知無量軍與平南王的關聯。如此,雖心中有疑,但仍不願錯過大好時機。洛人豪欲先派部隊入谷中試探,確無埋伏再大舉進兵。”
仿佛在呼應宋萬的話一般,鄭虎軍有探馬來報,已有天道軍進入安南河谷。
楊延朗趁機插話道︰“鄭將軍,這就是宋副官口中的疑兵啊!宋副官冒死讓我送他來鄭將軍營地,是為了穩住將軍,實在不能貪功冒進,只滅了先頭部隊,而放跑了大魚啊!”
至于這套說辭,自然不是楊延朗的腦袋能夠想出來的,而是陳忘教的。
鄭虎聞言,立刻吩咐探馬再去監視天道軍,若發現營盤松動,便來回稟。
他不知道,天道軍的營盤是永遠不會松動的。
因為在夜色的掩護下,無數的稻草人將永遠監守著營盤。只有太陽升起的時候,鄭虎的部隊才會發現異常,而那時,天道軍早已從安南河谷中撤了出來。
任務完成,楊延朗帶宋萬又在鄭虎面前胡言亂語幾句,便請求尋一處僻靜處養傷,以圖脫身自保。
得到允許之後,楊延朗撿起竹槍,攙扶著宋萬,向鄭虎軍邊緣走去。
未成想剛剛走了幾步,便有兩個倭人自他們對面走來,四目相對,時間仿佛一瞬間靜止了一般。
楊延朗心驚︰“怎麼會是他們?”
楊延朗絕不會認錯,那兩個倭人,一個留著八字胡,一個留著小胡子,分明是洛城中被項人爾打敗並自裁的中村彥的兩個弟子。
之後的每一步,都變得無比的緊張和小心翼翼,楊延朗極力控制著自己撲通亂跳的心髒,腦海中不斷回憶起他和他們在洛城接觸的片段,他們應該認不出自己吧!
但願吧!
直到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之後,楊延朗才暗自松了一口氣,緊張的心跳慢慢平息,腦子也一下子清醒了,這才意識到,這短短的一瞬,竟讓自己的手心中滿是汗水。
他們怎麼可能認得自己?
在洛城的見面,不過是初入洛誠,他幫紅娘子出頭時短暫的交手;以及在酒館里冒充店伙計把他們的薯燒酒偷偷換成自己的尿罷了。
當項人爾真正和他們打起來的時候,自己不過是一個旁觀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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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家伙,也應該是在中村彥死後,無處可去,才來投奔鶴田正雄的吧!
想到這里,楊延朗才長吁了一口氣,心道︰“陳大哥啊陳大哥,你還擔心我辦事不穩重,不放心我擔此重任,你可知道,若是你真的讓項人爾項大哥來了,才是弄巧成拙,非要被認出來不可。”
得虧洛城來的路上,他跟李詩詩姑娘學了不少,要不,這“弄巧成拙”非得被他說成“弄橋成竹”不可,還會解釋道︰“好端端的一座橋,非要拆成竹子,這不是勞心勞神的辦壞事嘛!”
閑話少敘,這楊延朗沒被認出來,一身輕松,攙著宋萬,大步向軍營外緣走去。
只需要等個機會,偷偷溜走,便是大功告成。
他們倆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眼看就要離開鄭虎他們的視線,卻突然听到背後一聲大喝︰“站住!”
“站住?小爺可站不住了。”楊延朗畢竟是隆城混混出身,心智不堅,听這一聲斷喝,當即認為自己被那兩個倭人認出了,他拉住宋萬,一邊打了個呼哨,召喚他的駿馬“小青龍”;一邊拿著竹槍,護住自己,向外逃去。
楊延朗這一逃,沒有鬼也變成有鬼了。
鄭虎當即吩咐部下,攔住他們。
哪里攔得住?
在楊延朗手中,那根不起眼的竹子舞動起來,仿佛變成千根萬根,向阻擋他們的人刺了過去,官軍眼花繚亂,紛紛退後。
危急時刻,楊延朗的小青龍也表現得異常優秀,听到主人呼喚,便立刻揚起四蹄,掙脫韁繩,朝楊延朗奔來。
楊延朗笨拙地爬上馬背,慌亂之中,卻怎麼也拉不住身上早已傷痕累累的宋萬。
越是著急,動作便越是顯得笨拙遲滯。
就在楊延朗終于拽住宋萬的胳膊,準備借力將他拉上馬背的時候,忽見眼前金光一閃,鮮血飛濺。
楊延朗胳膊上的力氣陡然減輕了,卻見手上,只剩下宋萬的一條胳膊。
宋萬的胳膊,竟被雁翅鎏金鏜的雁翅生生的切斷了,而他本人,也疼得昏死在地上。
雁翅鎏金鏜的主人並不打算放過楊延朗,他揮舞武器,朝小青龍的前蹄砍去。
危急時刻,隨著一聲馬鳴,小青龍躍起前蹄,躲過了這猛烈的一擊,楊延朗猝不及防,險些被掀下馬去。
未等楊延朗穩住身形,鳳翅鎏金鏜的破空風聲便在耳畔響起,憑借本能,楊延朗一邊側身閃躲,一邊拿竹槍去擋,鋒利的鏜刃掃過竹槍,毫不費力的將之斷成兩截。
與此同時,楊延朗腹部的衣服也被劃破,再接近寸許,他定會被開膛破肚。
鄭虎一擊不中,便欲再戰,楊延朗豈能坐以待斃?順手便將帶著槍頭的半截竹槍向鄭虎刺過去。
“小子,這麼短的半截竹子,也想刺的中我?”鄭虎不覺發笑,按二人的距離計算,就算鄭虎站著讓楊延朗刺,也夠不著。
鄭虎的判斷是對的,半截竹槍全力刺出,也堪堪停在距他半槍的距離。
可鄭虎不明白,蛇會噴毒,龍會吐息,這一根竹子,也絕非單純的竹子那麼簡單。
在竹槍停住的瞬間,槍頭一下子彈了出去,直沖鄭虎的面門。
鄭虎猝不及防,盡管極力躲避,還是被竹槍從臉頰擦過,劃出一道血痕。
槍尖掠過鄭虎臉頰,插在泥地里,它與槍桿之間,還有一根長繩連接。
楊延朗一招未效,還有後招,他舞動槍桿,長繩便將鄭虎緊緊捆住。
鄭虎亦非常人,雖活動受限,仍舊拽住長繩,試圖將楊延朗拉下馬來。
楊延朗不能力敵,可他也從來都不力敵。
他口中喊著︰“想拉小爺下馬,省省吧!”
當即松開那半截竹槍,讓正在用力拉扯的鄭虎一下子身體失衡,摔在地上。
趁此機會,楊延朗從剩下的半截槍桿之中拔出一把竹劍,左右揮砍,迫使周圍讓出道路,一路狂奔出去。
鄭虎軍欲去追擊,不料被剛剛掙脫束縛的鄭虎一把攔住。
“小賊,正好拿你試試本將新購的神風弩。”
言畢,一旁的小兵早已搬來一把上好箭的巨弩,鄭虎扣動扳機,弩箭如風,直取楊延朗的後心。
楊延朗一口氣跑了好遠,本已經擺脫了鄭虎軍,忽听到背後傳來一陣尖銳的哨音。
他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堪堪避過要害,斜插至林木茂密的山嶺中去了。
鄭虎看著楊延朗消失的背影,朝地上昏迷不醒的宋萬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恨道︰“居然敢對本將行反間計,好,你們不讓我去安南河谷,我偏要去。”
隨即,鄭虎命令大軍︰“丟棄輜重,火速向安南河谷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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