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安南鎮並不叫做安南鎮。
本朝開國之時,西南不遵王化,太祖皇帝朱羽遂派大將軍朱國忠率大軍平定西南。
朱國忠乃開國大將,又帶有精銳之師,所向披靡,從初春打到盛夏,終于平定了西南各方。
除了那個地方。
那是一片雨林。
誰也不知道它里面有什麼,征伐之時,曾有一支數千人的大軍進入此地,竟全都莫名失蹤,有去無回。
更為詭異的是,雨林深處還常常傳出嬰兒的啼哭聲,讓人毛骨悚然。
不久之後,軍中便傳出關于此地的種種傳說來。
有說此處乃食人魂魄的妖穴,有說此處是迷人心智的鬼域,更有甚者,直言此次西南之戰殺戮過重,上蒼降下天罰,來懲治大軍。
眼看謠言愈演愈烈,若洶洶成勢,軍心不穩自不必多說,就怕剛平定的西南諸部以此為憑,借機再掀動亂。
大將軍朱國忠為止住謠言,派麾下得力干將凌懷斌率領一小隊人馬探查雨林,看看里面究竟有什麼古怪。
凌懷斌乃一少年英雄,在軍中素有威望。
他身長八尺,劍眉朗目,非但相貌堂堂,更是從小便習得一身的好武藝。
正所謂“藝高人膽大”,接到命令之後,凌懷斌毫不推諉,在軍中精挑細選了九個好手,與他組成小隊,一同去探查雨林。
一入雨林,眾人便感到一股濕熱之氣轟然浸透全身。
林子里樹木葳蕤,遮天蔽日,樹干腐菇青苔,腳下爛葉泥潭,艱難跋涉,寸步難行。
若非凌懷斌選帶的九人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面對這種糟糕的環境,恐怕早已怨聲載道,止步不前。
比起身體的折磨,更為恐怖的是對心靈的摧殘。
越靠近雨林深處,便越能清晰地听到孩童的啼哭之聲,陰陰慘慘,淒淒戚戚……
聯系起軍中關于這座雨林種種 人的傳言,不免讓人胡思亂想。
當此情景,即便步步為營、處處留心,也難免心驚膽寒。
一行人頂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壓力,小心翼翼地前行著。
忽的,凌懷斌發現前方竟有人影晃動,遂舉手示意部下止步。
凌懷斌躲在粗壯的樹干之後,輕輕掀開樹葉,定楮觀瞧,卻見那人影身著重鎧,像是千夫長裝扮,正背對著凌懷斌,斜臥在樹前休息。
凌懷斌見狀,大膽走出來,詢問道︰“我是大將軍帳下親軍將領凌懷斌,你可是之前迷失于林中那千人隊伍的長官?你的兵在哪?為何久久不歸?”
听到凌懷斌的問話,那千夫長卻仍舊倚在樹上,既沒有動作,也沒有回答。
凌懷斌的一個部下看不下去了,大步向前,呵斥道︰“小小千夫長,竟敢對將軍無禮。”
說著話,已然走到那千夫長身後,見千夫長仍舊無動于衷,干脆一伸手,去拍千夫長的肩膀。
不料,一拍之下,那千夫長竟面目朝下,撲通倒在地上。
凌懷斌心知有異,立刻攔住部下,孤身上前,細查究竟︰只見千夫長雖趴伏在地,鎧甲下卻在微微抖動,似乎尚有生機。
他自地上撿了一根粗大的樹枝,小心翼翼地將千夫長撥轉過來,可當千夫長的面目顯露在眾人眼前的那一刻,這些久經沙場的戰士們卻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俱感心中大駭。
只見此人面目全非,氣血全無,雙頰枯槁,形同干尸,顯然已經死去多時,且被什麼東西吃干了血肉。
剛才拍此人肩膀的那個部下更是一陣悚然,然而驚悚之後,再看千夫長,卻見他雖面若干尸,鎧甲下的胸膛竟仍在上下起伏,似有呼吸一般。
可是,死人又怎麼會有呼吸呢?
部下心中的好奇戰勝了恐懼,壯著膽子俯下身去,欲撕扯下起伏的鎧甲,一探究竟。
凌懷斌見狀,急忙大聲喝止,不料話一出口,為時已晚。
部下的手剛剛觸及千夫長身上的鎧甲,卻見鎧甲之下猛然竄出一條大蛇,快如離弦之箭,直撲向部下的脖子。
千鈞一發之際,幸虧凌懷斌反應迅速,出劍果決,將那大蛇一劍斬成兩段,才救了部下性命。
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大蛇被凌懷斌斬殺之後,竟有幾條小蛇自千夫長的七竅以及肚腹之中緩緩爬出。
這小蛇似有靈智,眼見大蛇被殺,竟懂得四散逃竄。
它們一邊逃,一邊用尾巴極速抖動著,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音。
凌懷斌見狀,心中明白,那大蛇大概是將千夫長的尸骸當做了它的產卵溫床。
他不想在一個死人身上多做耽擱,帶領麾下士兵繞過尸體,繼續前行。
然而前路之中,竟然全都是軍中將士的尸身,零零散散,死狀一個賽一個恐怖。
有的被蛛絲纏繞成巨繭,不見人形;有的被制成巨蜂巢穴,千瘡百孔;更有甚者,被血吸蟲攀附噬咬,血肉皆毀,早已經化作滿布青苔的累累白骨。
行走于尸骸滿布的原始叢林之中,恐懼如蛆附骨,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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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懷斌等人硬著頭皮向深處探索,孩童的啼哭之聲更加響亮,除此之外,樹林里似乎還憑空多出許多“沙沙”怪聲。
“你听到了嗎?”
“什麼,你也听到了?”
“像是腳步聲。”
“好多,而且越來越近了。”
……
眾人一番確認,才知道那似乎在主動向自己靠近的“沙沙”聲並非心理壓力過大而產生的幻听,而是真實存在的。
凌懷斌頓時警覺起來,寶劍出鞘,四顧茫然︰只听見“沙沙”的奇怪聲音越來越近,卻不見來人。
然而下一刻,凌懷斌的眸子陡然一縮。
他驀的發現,隱藏在枯葉之中,無數雙小如綠豆的眼楮正在死死地盯著自己。
凌懷斌定楮觀瞧,那一雙雙眼楮,竟是埋伏于枯葉中的條條大蛇;那“沙沙”之聲,竟是大蛇的尾巴振動引發的回響。
他心想︰定是方才自己斬了那群小蛇的母親,小蛇四散奔逃之際,以尾巴發出信號,呼喚群蛇前來復仇。
若果真如此,此地也太過邪門了吧!
“列陣。”凌懷斌不敢怠慢,呼喚部下結陣而戰。
部下訓練有素,聞令而動,當即將寶劍抽出,圍成一圈,互為依托。
可大蛇遍布四面八方,凌懷斌等人近乎絕路,在劫難逃。
天無絕人之路。
正在眾人走投無路之際,竟听到有人詢問︰“諸位可是朱國忠將軍部下?”
循聲四顧,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我等正是將軍麾下,”凌懷斌答罷,隨即反問道︰“你們又是何人?”
“林子凶險,快隨我來,快隨我來。”
話音剛落,竟然從樹上跳下三個人來,正是軍中裝束。
三人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各自提著幾個行軍水袋,灑水開路。
說來也怪,氣勢洶洶前來復仇的蛇群一遇壺中之水,竟然都自動散開了,似乎對那水充滿畏懼。
凌懷斌走投無路,只好帶領麾下戰士,隨三人同去。
在路上,凌懷斌了解到,此三人正是先前進入雨林的千人隊伍中的成員。
當初,千人隊一入雨林,便遭受毒蟲伏擊。
千夫長遇襲而死,其他弟兄拼命奔逃,斷斷續續折了百十人,才終于逃到一處洞穴之中。
幸存者以洞穴為依托,堵住洞口,抵抗毒蟲。
不久之後,幸存者們驚奇地發現,洞口流淌的熱泉竟可抵擋毒蟲。
幾人引流改道,使熱泉流經洞口,阻擋毒蟲,又將洞內拓寬,固守待援。
此三人,本是出來尋食的,不敢走遠。
沒有多久,凌懷斌等人便跟隨此三人腳步,到達山洞之中。
洞內寬敞,足可容士兵歇息。
可惜,士兵們被圍困良久,存糧不足,只得殺戰馬充饑,若放任不管,恐怕不多時,便會被活活困死在這山洞之中。
凌懷斌身居要職,又受朱國忠大將軍所托,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支生力軍的領導者。
通過交流,凌懷斌了解到︰此前,這支隊伍也派出過不少小隊,試圖闖出密林,與大將軍取得聯系,可毒蟲卻似長了眼楮似的,守在武林之中蟄伏待機。
跑的快的,還有機會能逃回山洞,但有片刻遲疑,便要命喪當場。
凌懷斌听罷,不禁在心中驚嘆︰未料想此處毒蟲竟有如此靈性,就仿佛有人在背後操控一般。
凌懷斌沒有想到,自己方才的胡思亂想將很快得到證實。
因為一隊士兵的失蹤。
洞中士兵接連派出數幾個小隊,外出在附近搜尋物資,順便探求出路。
其中一隊遇到了凌懷斌等人,其他小隊也陸續回來。
惟有一支隊伍,遲遲未歸。
當此之時,凌懷斌自然一馬當先,義不容辭。
若是這支隊伍尋得出路,他自當折返回來,帶洞中人馬一起闖出去;若是這支隊伍尋了一條死路,也定要看見他們的尸體。
凌懷斌率領自己的隊伍走出山洞,備足了可以驅趕毒蟲的熱泉水,沿著尚未歸來的那支小隊留下的標記,一路追尋而去。
追蹤許久,凌懷斌忽然意識到,這條路線,竟是通往孩童啼哭之聲的路徑。
因為隨著他步步深入,那啼哭之聲已經不再影影綽綽,而是愈發的響亮,仿佛近在耳旁。
驀的,遠方一座隱藏在雨林深處的城寨突兀地出現在凌懷斌的眼中。
他伸手攔住部下,示意噤聲,並帶領眾人悄無聲息地摸到寨前,暗中觀察情況。
這坐落在雨林深處的寨子三面環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寨中之人皆披發,戴著猙獰鬼面,穿著繡滿毒蟲的白衣。
寨前牌匾,寫著“百毒門”三個大字。
凌懷斌的目光向寨子深處望去,卻看到一幅極為恐怖的場景。
只見寨子正中,挖掘出一處布滿石雕鬼面的低地,中央則是一座高台,台上亦有一根石柱,一條巨大的青蟒盤踞在高台之上。
高台下,竟有無數蛇蟲鼠蟻互相噬咬,血腥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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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在低地中的每一根石柱之上,都綁著一個孩子,作為培養蠱毒的器皿。
孩子們的腳下,蛇蟲盤桓。
由于蠱毒的影響,這些孩子們大都身體異常,形如怪物,十分可怕;還有一部分孩子,承受不了凶狠的蠱毒,便被蛇蟲當做食物,噬咬的腸穿肚爛,不見人形。
凌懷斌終于明白了。
那些孩子悲慘的啼哭,竟都是從這里發出的。
凌懷斌正欲離開,向洞中留守的士兵們說明情況,再決定下一步行動。
可剛準備離開,卻見那些鬼面人正押解探路被抓的幾個士兵,在一個手持鬼面拐杖的長須老者指揮下,將他們盡數推下那布滿蛇蟲的低地。
眼見同袍蒙難,凌懷斌豈能坐視不理?
關鍵時刻,凌懷斌挺身而出,殺入寨中。
凌懷斌手下九人,都是精挑細選、身懷絕技的百戰精兵,追隨凌懷斌闖入敵寨,那些鬼面人雖想阻攔,又豈是對手?
不一會兒,凌懷斌等人便攪得寨中一片大亂,並趁機救下了探路士兵。
身處敵營,不宜戀戰,救人之後,凌懷斌準備迅速撤離。
可就在凌懷斌等人準備撤離之際,竟有數不清的毒蛇巨蜂從山林中一涌而出,擋住去路,讓一行人陷入腹背受敵的窘迫境地。
那些毒蛇巨蜂好生難纏,好似為人所駕馭一般,只是朝著凌懷斌等人撲咬,對寨中鬼面人視而不見。
慌亂之中,某個部下一個愣神兒,亂了章法,幾乎要被突然竄出來的毒蛇咬傷。
凌懷斌眼疾手快,當即飛劍刺中毒蛇,也失了手中武器。
屋漏偏逢連夜雨,凌懷斌尚未撿回寶劍,便感到小腿一陣劇痛,被毒蛇結結實實叮了一口。
凌懷斌當機立斷,見人員集中起來難以突圍,便命令隊伍四散而去,分別突圍,在山洞匯合。
于是乎,眾人各顯神通,分散突圍。
寨子里的鬼面人見狀,一時迷惘,不知該往何處追,片刻猶疑之間,包圍圈竟硬是被撕開了幾條口子。
雖折損了幾個弟兄,卻也沖出去不少人。
凌懷斌沒有逃出去。
他本想發力,卻感到腿上一陣麻痹,知道蛇毒發作,走不得遠路,只好就近尋了一處房屋,趁人不備縱身跳入,想先藏匿在此,另作圖謀。
不料凌懷斌剛剛跳入房中,卻驀的發現屋中有一個女子,正凝視窗外,眼中居然散發著淡淡綠光。
凌懷斌反應極快,為防止女子呼叫,當即縱身將她壓在身下,捂住口鼻,掐住脖子,示意她不要出聲。
他看著這女子的臉,一時愣怔。
卻見她生的清冷俊秀,竟毫無驚恐之色,眼中的綠光也漸漸褪為黑色,與尋常女子無異。
凌懷斌本打算將之制服,詢問情報,不料偏偏此刻蛇毒發作,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再說逃出去的部下,雖擺脫了鬼面人,卻仍面臨著蛇蟲的追殺。
正在絕望之際,蛇蟲卻忽然自行散去,心中念一句︰“老天保佑。”
而後,倉惶退回洞中。
不知過了多久,凌懷斌才悠悠醒轉,令他驚奇的是,這女子不僅沒將他告發,還解了他的蛇毒。
只是這女子並不準他離開,而是將他囚禁在自己房中,但有舉動,便要告發了他;況且他身上蛇毒未曾全清,渾身乏力,便是想逃也有心無力。
與此同時,逃出去的部下也與洞中士兵匯合,為救主帥,干脆離開洞穴,一起攻打百毒門,卻屢屢被蛇蟲阻撓,只得退回洞中,從長計議。
可既然有了目標,並確定了不是神神鬼鬼等邪乎玩意兒,士兵們倒也不再坐以待斃,一有機會便要出戰。
若沒有蛇蟲擋路,他們憑借武力殺滅百毒門,還是有信心的。
說回凌懷斌這邊。
他日日與女子共處一室,逐漸套出一些話來。
原來,此處是西南百毒門養蠱之地。
百毒門是西南門派,門人也都是本地人。
朝廷平定西南,百毒門自然不滿,于是便在大祭司帶領下聚集此處,意圖用蠱術打敗朝廷大軍。
而這個女子,在百毒門中的地位可謂非同一般。
她是百毒門中的巫。
巫在百毒門中地位高貴,有異術護體,不僅百毒不侵,還能以一種神秘巫術驅策毒物。
凌懷斌不知道巫為什麼不殺他,可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巫竟愛上了他。
凌懷斌利用了巫對他的愛,待蛇毒退去,偷偷聯絡到自己的部下,約定時間,里應外合,一舉拿下百毒門。
約定的時間到了。
凌懷斌用計將巫帶出百毒門,大軍殺到之時,由于無人驅使毒物,百毒門很快便被士兵拿下。
士兵們抓了鬼面人,殺了大祭司,並解救了孩子們。
消息傳了出去。
西南的最後一塊土地也歸于朝廷之手,大將軍朱國忠親自下令,為永絕後患,以儆效尤,將巫——那個像妖怪一樣的女人綁在祭壇之上,施以火刑,並安排部下來此監督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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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夜,大火熊熊燃燒,眾人圍觀。
不料奄奄一息的巫突然施展妖法,眼冒綠光,很快,無數毒蟲像潮水一般涌出,它們見人便咬,四下一片慘叫,頓成煉獄。
更有一條青蟒,裹挾風聲而來,在人群中橫沖直撞,開出一條道路。
那些蛇蟲仿佛不要命一般,在大青蟒的帶領下,瘋狂的撲向火堆,前面的燒死了,後面的再壓上去,如此層層疊疊,竟生生將火壓滅了。
大青蟒就沿著蛇蟲尸體而上,攀附在綁縛女巫的石柱上,冷眼看著下面的人們被各種毒物慢慢噬咬成一具具骷髏骸骨。
正當此時,凌懷斌將軍挺身而出。
他不懼毒蟲噬咬,持寶劍直奔祭壇,高舉寶劍,刺向女妖。
羊皮卷的畫面定格在那一刻,凌懷斌的寶劍高高舉起,指向巫。
他的腳下是萬千毒蟲,頭頂上,青蟒正張開血盆大口,沖凌懷斌嘶叫。
老鎮長收起羊皮卷,為故事補上了最後的結局︰
山洞里幸存的人們出來時,只見到凌懷斌被毒蟲咬的不成樣子的尸體。
幸存者們感念他的恩情,將他奉為山神,將保住他們性命的洞穴稱作聖地,並在此為凌懷斌造像。
後來,朝廷在此監工築城,讓山洞中的士兵和被解救的孩子們居住在此,定名為安南,意為安定西南。
不過,人們卻始終沒有找到巫的尸體。
傳言她怨氣不散,不入輪回,化為山妖,只等機會凝聚成型,便要報復活下來的人們。
因此,但有妖女現世,須在她未成氣候之時,便趁早殺之,以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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