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冢嶺的風像鋒刃,割得人鼻腔生疼。祭典首領緩緩舉起手,灰袍隨風顫動,他那張年輕卻蒼白的臉在斜陽里仿佛瓖了一層薄霜。谷中的低語似乎在等待他的一個決定——是以血事與刀劍解決,是以話語與理路分出勝負。
“名字並非籌碼。”他重復陳浩的話,語氣冷靜,仿佛一場論證的命題。他的眼瞳里流露出一絲難以名狀的疲憊,“可你們也要明白誰都想讓自己的世界繼續活著。蒼針之術不是一開始就壞的,是被壞人改了法,變成了用名字交換權術的工具。我們在這里守著舊法,恰恰是為防止那種濫用被更大範圍地復制。”
陳浩站在石上,針匣在胸口像心跳的節拍器。他听著,壓下心中一股莫名的震動——首領的話里有理有情,但理情之外,仍是一股在他耳邊隱隱回響的危險若“舊法”被維護,不當的“舊法”仍會成為他人重修霸權的工具。
柳恆在一旁冷冷笑道“舊法里本就有枷鎖。把人當作祭器的人並非為保守而存在,而是把守護變作借口。你們守著舊廟,不代表你們沒被利用;你們之所以能在嶺中立住,那是因為你們把名字換成了權柄。今日若要繼續祭祀,那便抬出你們的賬簿來,公示于眾,證明你們所謂的‘守護’非借口,若不能——我們便以裁決之針逐條抽去你們的名冊。”
祭典首領的臉色微微一變,谷中風更冷,灰袍下掌中的一枚小匣閃出短短光芒。那匣極小,匣面刻著與陳浩胸口針匣相似的古舊紋理——他心里一顫,那紋理像一根熟悉的弦被輕輕撥動,記憶的某個角落亮了一下,卻又迅速暗下去。
“你認識它?”柳恆聲音里有驚詫與謹慎。
首領沒有回答。他垂下手,走到陳浩面前,距離只在數丈之內。陳浩能看見他眼里的細微糾結,那並非單純的敵意,也不是恭順,更像是一個在誓言與現實中躑躅的靈魂。
“我不是來與人爭吵的,”首領低聲道,“我來是因為那柄針,我來是因為蒼針那套被撕裂的東西還在刺痛著我們。我們不想把名字作為商品,我們只想把它當作記憶與界定。只是,當外面的世界以更大的貪婪來到門前,我們不得不把名字綁成更緊的鎖,借此保護更多的人。但我承認,守住這種界限需要殘酷的方法。若你要質問,那就問——誰來為被我們用作盾的無辜者擔責?”
陳浩看著眼前這個人,突然有一種奇怪的錯位感他的心里有一張曾經的臉在回響,那臉與首領的某些輪廓重合,但他想不起在哪里見過。胸口的空洞像針孔,痛得他呼吸一滯。他深吸一口氣,把痛闔成冷靜的刀鋒。
“你們把人的名記作防線,但你們的界線一旦修成城牆,外界只會把城牆當作目標。”陳浩說,“我們可以討論守護的方法,但不能以人的名字為抵押,不能把私怨仇怨變作國家意志。如果你們要繼續守廟,就接受合議與監督;若你們拒絕,那我不能坐視更多的人被寫上名單成為祭具。”
祭典首領沉默良久,像是在掂量一把稱。他身後祭者們的面孔在風里扭曲,既有怒也有痛。忽然,他轉身向後,仰頭念出一段他口中陳舊的咒語。聲音像山谷里的古鐘,低沉而連綿。听者無不覺胸中被撼咒詞里帶著名字的節拍,每一次讀出便是對已命名之人的再確認。
“住手!”柳恆猛然喝道,他撲向前去試圖中斷那段咒語,卻被幾名祭者攔下。爭執瞬時失了韁繩,風聲,咒聲,金鐵踫撞在山谷中彼此交疊。首領放下咒語,面目蒼白,但他似乎已做了決定——不是為了守廟,而像要以自己的方式把一件事交給外人。
“若你們真要把名字變回人,若你們可以承諾不把命名當作貨物,我願意把一部分名單與封存的誓約交出,交給你們的合議會監督。作為交換,換取我族中某些被綁者的自由。”首領的聲音微顫,但字字有力,“我不能代表所有人,但我可以先做一件事。你們要信任我——若你們不信,我可以把名單燒掉,但那樣,很多被我們保護的人會在瞬間被放逐于無名,直接暴露給外界掠奪。你們選擇哪一種?”
這話像刀子刺在眾人心上燒毀名單,等于放棄一種保護,但也是放手讓人重獲自由;而上交名單,雖給人以監督,但也可能被異人利用。方拙在回訊里沉聲建議若收下名單,必須在合議的監督下即時公開與分發,以減少濫用的可能;白霜雪更直言任何名單若曝光,須有回收機制,不可簡單地公開。
陳浩閉目,胸中的痛如針陣般清晰。他想到被記名者的面孔,想到風暴中被寫下名字後化作潮水的無辜。他想到那位祭典首領眼中的苦楚與誠懇——這不是簡單的黑白對立,而是人心在秩序與倫理之間的拉鋸。
“我有一條件。”陳浩緩緩開口,“你把名單交出來,我們便進行合議審查;但在審查過程中,名單中任何一個人的去向與背景須保密保護,直到我們確認了他們的處境與願望——只有在他們明確自願或被證實為威脅後,才可做公開或處理。你們若不同意這一點,那把名單燒掉,放手讓人回歸無名。你要二選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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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首領听了,臉色由蒼白轉為復雜,他的指節發白,像抓住了兩根刺。他的眸中閃過一道痛苦的光“給我一息思考。”說罷,他轉身快速回到祭陣中,展開一塊布帛,那里確實有一卷卷小冊,頁頁夾著人的名字與注記——一些是家族名分,一些是罪責與被選理由,還有少數記著“保護”二字。
夜燼在一旁冷笑不語,柳恆的臉更沉,他自語道“無論怎麼選,這里都不是單純的黑白。蒼針的遺毒深植人心,若今日不把它從根上割去,明日即便有人想糾正,也會被更大的利益拉著走。”
祭典首領回到陳浩面前,他的手里有一枚小小的簪子,簪子上插著一縷褪色的發絲,那是他曾用來給那些被守護者以名字做記號的信物。他的眼楮濕了,卻很快被他壓制。他把簪子放在地上,像是一種割舍的儀式。
“我願意交出名單,”他說道,聲音比先前更肯定,“但有一件事——你們要派人去我們深處,去看看那些被我們稱作‘難以公示的名字’下真正的處境,也要接受我們把其中一部分暫時作為見證者留下,直到合議確認完畢。我們需要一個過渡,不想看到被我們守護的人被一夜間推回深淵。”
陳浩看著那枚簪,看著祭典首領臉上的老淚與決斷。夜燼在他耳側輕聲“你要小心。他們的所謂過渡,很可能是一個陷阱,也可能是個枷鎖。別忘了我們不是只有一把裁決之針,我們還有合議者,也有你自己的良心。”
沉默在山谷里拉長。最終,方拙的回訊來了合議會可接受首領的條件,但須由合議三方(赤焰、殷家代表與海盟或其他可信第三方)現場監督,並以陣法鎖定名單,防止任何人在傳輸途中篡改或復制。此外,合議會要求首領先交出名單中的一小部分作為試驗,由合議會做逐條審查。
首領點頭,像是卸下了一個重擔。他下跪,將一卷一卷名單與誓約交給陳浩。白霜雪與方拙當場用朱墨與歸元法把名單化為兩份一份放入方拙的陣爐封存,另一份由流光以海印密封,待合議會的進一步處理。祭典侍者們在一旁眼含淚水,或痛或釋。
名單交出那一刻,谷中的風像松開了一根繃緊的弦,但松弛之後的空隙里並非無聲,而是有更多的議題彈出名單的來源、名單為何能保護人、名單被用來做什麼、以及——最重要的——誰把“刻名針”殘片做成了今朝這般可怕的器物。
祭典首領最後對陳浩說“我們交出名單,不是為了求生,而是想讓名字回到人手。你們若能把那些殘核與刻名器徹底封存,若你們能給被點名的人一個選擇,那我們就算受了苦,也值了。但請你們明白——蒼針並非一日造成,若一處被斬,其余的樞紐仍在運行。你們要追根,就要帶著這份清單去追,去看每一個被標記者的眼楮。”
陳浩把名冊收進胸口,匣中的舊痛隨之微微顫動。他知道這是一次暫時的勝利,也是更長路的開始名字回到人手後,真正的清洗才會展開。合議會將在三日內動身,殷家代表也被迫表態,海盟通事表示願意派遣觀察者。青冢嶺的風再一次吹過,帶著名單的紙張輕響,像是許多個被點名的人在山谷中叩首,等待那遲來的選擇。
當夜,陳浩獨自站在嶺口,看著被交出的名單在方拙的爐火中被多重陣眼包裹,像一群被安置的幼鳥。他把手按在胸口,針匣在那處像心跳般沉吟——記憶的裂縫並未愈合,但他知道了一個更明了的事實蒼針不是抽象的怪物,它是由人心里那種為“保全”而願意以他人代價換取秩序的念頭織成的。要摧毀蒼針,不只是破一枚刻針,拆一個案台,而是要把人們對于“以人名為盾”的欲望連根拔起。
夜深風止,青冢嶺里僅剩名單與誓言的余溫。鐘聲似乎被推遲了一息,合三的倒計時沒有停止,但在這一刻多了一道新的變量名字,正在回到那些本該決定自己命運的人手里。陳浩閉上眼,喃喃道“無論將來如何,我會把這些名字記在心里,哪怕記憶被吞噬,也要有人替我記住。”
嶺外的風繼續吹,像一支沒有休止符的簫。青冢嶺的秘密剛被掀起一角,而更深的謎團與更遠的對手,仍在暗潮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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