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治病,自當要花錢,但他沒錢。
原本是有錢的,家業都有他的一份,就算不足以富可敵國,但養活他和他的兒子孫子,一輩子不愁吃喝是足夠的。
但——現在沒了,他一文錢也沒有,等他回了大獄,干了活,得到的那一點不多的錢,還得用來償還醫藥費。
恥辱,奇恥大辱!
他不治了!一點都不想治!
他想快點離開這里,他再和這些泥腿子待在同一間屋子里,他便要死了!
可泥腿子們並不放過他,他們也看得出來,他曾經是大家公子,這是顯而易見的,甚至不必仔細分辨,哪怕他現在形容憔悴。
泥腿子們奚落他。
“如今啊,風水輪流轉啦!以前穿金戴銀的,現如今下了大獄,還不似咱們這樣的泥腿子自由來去,瞧瞧我,以前哪里敢去醫館?別說抓藥了,就是求人看看都不敢,一條爛命,死了就死了!真要是治,我一家全餓死了算完。”
“以前還以為公子哥們不生病,不撒尿,不拉屎呢!”
“那可是連路都舍不得走,出門在外,不是坐轎子就是坐馬車,人家放個屁啊,說不準都是香的!”
他們哄笑著,用一雙雙陰險丑惡的眼楮看他,用余光瞥他。
公子不堪其辱,甚至在某個夜里想要咬舌自盡。
可還是沒那個勇氣,剛把舌頭咬出血來,就疼得直哭,還不敢哭出聲,只能把頭埋在枕頭里默默垂淚。
他還是被治好了病,可身上的病去了,心病卻留了下來。
以至于被送回大獄的時候,他已經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比離開時還要可憐。
牢房里的獄友們迫不及待地問他——醫院怎麼樣?總比牢房好吧?有軟床睡,還有更可口的飯吃,從醫院更容易逃出去吧?
可公子一個問題都回答不上。
“子益呢?”公子問自己好友的去向,“他怎的不見了?”
“可是、可是被……”公子嗚咽一聲,“子益啊!我對不住你,叫你失與敵手!”
他用袖子擋臉,“嗚嗚嗚嗚”地哭著。
其他人互相看看,終于有人忍不住說︰“快別說子益了!人家與咱們不同,他早投了阮!你可知道阮軍的軍糧,他家的鏢局幫著運過!”
公子的哭聲戛然而止,他放下袖子,臉上的表情迷茫又滑稽,淚還掛在眼角,卻怎麼也落不下來,他喃喃道︰“怎麼會呢?子益他,他親兄長就死在阮軍手里!此乃生死大仇!”
“他哥就沒死!詐死的!”
“听說還在阮人那里當上了兵。”
“賊子可惡!”
公子還想找補︰“他兄長投了阮,可他一定是不知的!”
“他不知道個屁!那些獄卒帶他走的時候,他一點猶豫也沒有,問都沒問。”
“這是早知道了,把咱們當傻子玩!”
公子的腦內一團亂麻,子益——子益是很好的,他們情同兄弟,自幼一起玩耍,子益甚至和他的妹妹訂了親,只等子益有個官職便能結通家之好,子益對他妹妹也有幾份情,遇到什麼新鮮東西也會買來托他轉交。
子益是個好朋友,好兄弟,將來也會是個好丈夫,好妹婿。
這樣的朋友,這樣的兄弟,他怎麼能……
怎麼能這樣?
公子哭不出來了,他甚至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阮軍奪了臨安是假的,自己下大獄是假的,子益背叛他是假的。
只等他睡一覺,等醒來的時候,他還待在自己的房中,听著丫鬟們在外嬉戲打鬧的聲音,等著子益的僕從過來送帖子,到時候他會穿過園子和廊橋,去問問妹妹,要不要給未來的妹婿帶句話。
可醒來,他還在大獄里,被獄卒們高聲呵斥著趕去吃飯,又像豬狗一樣被趕到空置的屋子里,他們要在這里清洗捶打羊毛,日復一日。
公子在這樣的日子中漸漸不會思考了,每日放風的時候,他就獨自站在牆邊發呆。
但其實他什麼都沒想。
過去的日子,仿佛才是夢境。
仿佛他生來就是個階下囚。
直到管教喊走了他。
管教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眼楮小,鼻子大,長得十分有礙觀瞻,叫公子看見便覺得難受——尋常人長這樣,恐怕連伎子都不肯招待他。
但管教不知道他怎麼想的,笑起來的時候,竟然還透出幾分和善來。
“小馮啊,我听小許說,你家的園子,是你自己畫的圖紙?還有那幾處新屋,也是你畫的?”
公子現在不敢跟管教獄卒頂著來了,這些人不是閻王,可最難纏的是小鬼,他們明面上不打他不罵他,可只要他們透露一點意思,別的犯人便會為了討他們喜歡,往死里欺負他。
于是他期期艾艾地說︰“是……都是鄙人……”
“哎呀!”管教立刻說,“沒料到咱們這一監里竟然還有你這樣的人才!幸好幸好,幸好不曾埋沒了!”
公子茫然地看著他。
造園修屋,對他來說是有些見不得人的愛好,因著這一點,平時沒少被父親責罵。
管教又說︰“你家里的事已經查實了,你是從犯,本應該再坐十年的牢,但看在你與國有用的份上,只派人護送你去新都城……”
剩下的話,公子都沒有听清。
他家沒了,爹死了,娘還要坐十二年的牢,他要坐十年,因為他們退不出“賊贓”來,畢竟家產都已經充公了。
可他被放出去了,雖說一直會有人監視他,他不得自己行動。
公子不是很明白︰“新都城?哪里?不該是臨安嗎?”
管教奇怪的看著他︰“怎麼會是臨安?”
怎麼不會是呢?
管教︰“若都城在臨安,豈不還是南富北窮?北人窮久了,自然又要造反啦!”
公子渾渾噩噩地低下頭。
“小馮,你若干得好,立了功,你和你娘的刑期,都能減一減。”
“可知小許,哦哦,許子益,正是他親哥哥立了功,他才能離開大牢,如今也要往新都去。”
“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