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回到家鄉去!
家鄉有很多人,許多平民,他們一輩子弓腰,一輩子撿拾著貴人們指尖落下來的一點余糧,他們穿不上鞋,穿不暖衣。
但——不該是這樣的。
以前靜子不明白,現在她明白了。
可靜子,總歸不是曾經毫無見識的小姑娘,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不是什麼好人,他的眼里閃著陰謀的光,他輕視她,卻又想利用她。
靜子未必能想出他要怎麼利用她,可她看得出來,這人應該不是商戶的兒子。
商戶的兒子不會那麼愛倭國。
商人是沒有國家的,商人的眼里只有利益,他們可以賣掉自己的妻兒,賣掉自己的父母,甚至自己,怎麼會舍不得賣國呢?哪里能掙錢,哪里就是他們的國。
但這個從頭到尾沒有說自己名字的人,愛倭國。
只是這愛很奇怪,和靜子的不同。
靜子在來的船上也見過商人的兒子,他們去過青州不止一次,不斷抱怨父親不肯讓他們在青州定居,青州多好啊!有電燈,有茶樓,有數不清的消遣,甚至還有自來水,每日想洗澡就洗澡,衣服一天一換也不覺得奢侈。
這些人的心里沒有倭國,他們甚至可能希望倭國被海淹沒,這樣他們就可以不用征求父親的同意,永遠留在青州了。
甚至還有一個商人的兒子,哪怕父親不同意,這一次也要留在青州,不管怎麼樣都絕不回倭國。
靜子留了個心眼,她得知了對方的住所,卻沒有告訴對方自己的,只留下了漢話班的地址。
“不用擔心。”周景玉在听完靜子的敘述後笑著安慰,“你踫到的應該是藤原氏下一任家主,藤原得悟,他說出這樣的話不出奇,他也確實愛倭國,畢竟以後那是他的所有物。”
靜子恍然大悟,藤原得悟愛倭國,卻不愛倭國里的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周景玉也思索了一陣,最終得出結論,“他想把你帶回去,讓你來主持改革?”
改革,從來都是一件大事,一件要命的大事。
周景玉的臉色變黑了︰“古有商鞅,那是何般下場?”
靜子沒懂︰“商鞅?誰?”
周景玉講起了商鞅的故事。
靜子懵懂的听完︰“為什麼皇帝不保護他呢?他立了功呀!”
周景玉微微搖頭︰“你以為變革,是只殺壞人,不殺好人嗎?商鞅變革令秦國強盛,可——僅連坐一刑,就足夠百姓恨毒他了,若你是百姓,你不僅要每日為生計奔波,還要監視你的鄰里,他們若犯了事,你也要去死,你還要每日祈禱,祈禱你那可能從未見過的親戚們不要出事。”
“你活在驚懼之中,每日不得安寧,你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怎麼讓自己和家人活下去,死亡到來的時候全然不講道理。”
“你是百姓,你是恨秦王?還是主持變革的商鞅?”
周景玉︰“所以商鞅必須死,不死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平公室之恨,死一個人,就能讓最有權勢的群體,和最能生產的群體得到安慰,對秦王來說,他死的值得。”
改革總是在得罪人的,總有人的利益會受損,總有人因此喪命,甚至誤傷許多無辜的人。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家人,有親朋,總有人會為他們的死流淚,為他們的死痛苦,為他們的死找上一個仇人。
當上位者達成目的,需要彌合人心的時候,會吝嗇一個工具的命嗎?
靜子明白了,她坐直了身子,但她不恐懼,她的眼里滿是好奇︰“他想我來做這個人?為什麼?我只是一個平民,我不是士!”
在她看來,她連當一個被卸磨殺驢的工具都不配。
宋國再羸弱,也比倭國強,宋國的平民還能往上爬,雖然可能性很小,但若是某戶人家的兒子自幼聰明伶俐,能為大戶人家做事,攢下一點家底,說不定他的兒子就能讀書識字,考科舉改換門庭。
但倭國不行,倭國階級分明,平民是沒有出頭機會的。
而她,雖說當女僕時比打扮倭國男人過得都好,但在倭人眼中,她仍舊是底層中的底層。
靜子輕聲說︰“阮姐沒有殺人。”
阮姐也變革了,但她沒有推一個人出來殺!
周景玉苦笑了一聲︰“殺人是為了安撫反對者,阮姐的反對者,都已經死了。”
阮響殺得更多,血流成河。
靜子終于明白了,變革一定要死人,而“殺商鞅”都已經算是代價最小的了,阮響支付的是更大的代價,而倭國,藤原氏,也準備好了支付代價。
她只是突然的,撞進了網里的一尾魚,可能還不是最大的那條。
她出身微賤,又是個女人,年紀還不大,只是因為運氣好被大國女吏看中帶在了身邊,如果選她來當這個靶子,倭國人更容易恨她,恨一個出身高貴的男人是艱難的,畢竟倭國人已經被天皇和權貴們調理了不知道多少年,但恨這樣一個女人很簡單。
權貴們會想,這樣一個賤人,她憑什麼身居高位?
平民們會想,這樣一個女人,她憑什麼身居高位?
周景玉拍了拍靜子的頭︰“別發呆了,我會向上打報告,其實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在藤原氏里,我們還沒有人手,畢竟是以宗族為核心,要安插人進去不容易。”
靜子︰“……可有藤原氏,比沒有好吧?”
靜子覺得自己聰明了一些,藤原氏不是什麼好人,但他們確實治理著倭國,一旦沒了藤原氏倭國就亂起來,會打做一團,受苦的還是普通平民。
她沒有見識過戰亂,但知道那一定是慘烈的場景。
靜子低著頭,她的腦子很混亂,但在混亂之中她抓住了一根繩,她轉過頭看周景玉︰“周主任。”
周景玉愣了愣,她也收斂了表情,鄭重地看著靜子。
靜子問︰“倭國,能夠變革嗎?”
周景玉的表情幾乎崩裂︰“你可知道……”
“我不怕死。”靜子平靜地說,“你以前教過我,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其實我不太懂,那時候我說懂了都是騙你的,這樣你會高興。”
靜子︰“我能出來,但我的父母,弟弟妹妹們出不來,我的哥哥還在當僕人。”
她很自然地說︰“藤原氏可以利用我,我也可以利用他們。”
“周主任,你能不能問一問……問一問阮姐,我要怎麼做,倭國才能變革,才能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