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掃盲班還沒結業,先不急著看公文。”楊吏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極快的給特末辦了吏目文書,從此時起,特末便是阮地吏目了,她將文書收好,指著一旁櫃子里擺滿的文書說,“你既是有在外奔波的經驗,日後也不必坐在這里頭整理公文,並非是欺負你,吏目各有職責。”
特末局促地坐在椅子上,他到此時仍舊覺得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真實。
另外一個女吏也拿著一個饅頭邊啃邊進了街道辦,她比楊吏年輕,看著也比楊吏溫和,剛進來看到特末還愣了愣,而後反應過來了什麼,笑著打招呼︰“蕭吏!日後就是同事了,別拘束啊,吃過早飯了沒?”
“吃過了……”特末下巴都不敢抬。
他從未和女人一起做過事,雖說在阮地這是常態,但畢竟是頭一回,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擺。
“哦,對了,我姓霍,霍國平。”霍吏生就一張娃娃臉,笑起來格外有精神,“你叫我霍吏就成。”
一轉頭又對楊吏說︰“楊吏,我昨日跑了一整天,家家的存糧都不多,我問過上面了,上面說暫時還不能開始招工。”
楊吏嘆了口氣︰“廠子都沒建好,怎麼招工?這城里的大戶也沒清理干淨。”
霍吏“嘖”了一聲︰“不然怎麼說開荒都是最難的,老百姓現在沒活干,再這麼下去,就要叫太原那邊送救濟來啦。”
特末在一旁听著,他覺得奇異,這些事也是吏目們要操心的嗎?怎麼听起來像是官府里的老爺們才操心的東西?他做吏目的時候,只用為百姓們處理官司,無非是誰家掉了東西,懷疑是某人偷的,兩人在街上撕扯起來,他得去把人給分開。
許多事情,百姓們都是不會鬧到衙門里去的,全靠小吏們去處理。
不過多數小吏處理這些事都十分粗暴,有好處收,那麼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叫沒給錢的那一方賠錢給“苦主”,或是看誰和他關系好,又或是他看誰順眼,總歸全憑小吏自己行事。
小吏有良心,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一些,起碼不怕被欺負到活不下去。
小吏沒良心,那這一片便要烏煙瘴氣,百姓起了爭執也不敢鬧出來,有虧也得自己吃。
特末不覺得自己有太大的良心,起碼他不敢和同僚們頂著干,只是同僚們不在的時候,他能憑自己的良心。
楊吏︰“這一城多少人,全靠救濟……恐怕市長得引咎辭職了。”
特末張大了嘴︰“市長……辭職?”
他雖沒听過辭職這兩個字,但猜也猜得出意思。
“我們玩笑話。”霍吏解釋道,“辭職是沒有的,到了市長這個職位,也容不得她辭職,出了事,她得等上面發落,發落之前,還得把手里的事繼續處理好。”
特末有些懵的點頭,他不懂阮地的官制,更不懂阮地的官職究竟在管些什麼。
“你處理一下這些公文,我帶著蕭吏出去,也好告訴他平日要做什麼。”楊吏打了聲招呼就帶著特末往外走。
好在楊吏看起來雖然不近人情,但卻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吏目,三言兩語就說清了他們現在要做些什麼。
這幾條街共有上千人,許多都沾親帶故,這些親戚關系是要梳理出來登記的。
除此以外,還要查出有案底的人——小偷小摸可以先放放,那種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查實後得抓起來先去挖礦。
但這對剛從外地過來的吏目們而言是件難事。
老百姓還不信任她們,對她們能行使的權力也沒信心,自然不可能舉報。
那她們能怎麼調查?
于是特末這樣曾經做過吏目,對這一片了如指掌,又沒什麼劣跡的前朝吏目才有了機會。
特末在明白過來之後也松了一口氣,他雖然不是漢人,但也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他不算壞,但也沒那麼好,倘若這些新朝吏目真不圖他什麼,他反而要惶惶不可終日。
楊吏︰“自然了,這是得罪人的事,你心里要有取舍。”
她根本不考慮特末為了鄰里情分拒絕,能讓對方來做吏目,她調查的時間可不短。
特末咽了口唾沫︰“小、我知道。”
當吏目看起來累,但實際好處是不少的,住不需要花錢,有補貼,吃也不需要花錢,有食堂或者補貼,更別提還有各種福利,就是買布料,都比普通百姓買的便宜。
雖說工錢不算多,甚至比不上許多工廠里的組長主任,但是實際上月錢雖說只有四百,可雜七雜八加起來,真正能用的有接近八百。
四百塊養不活一家人,八百塊怎麼都能養活了。
就是妻子找不到活干,或是不敢去干,他也能養得起家。
這就叫特末不可能拒絕,他已經三十多了,是三個娃娃的爹,上頭還有一個老娘,他早不是十多歲的小伙子,還可能抹不開面,或是擔心得罪人,只要不昧良心,就為著一家人的生計,他都絕不會退縮。
特末打起了精神,覺得自己能勝任男吏的位子,極認真的告訴楊吏這每條街的情況。
“這條街上都是以前從外地來的。”特末,“那時候這邊荒,官府只叫他們過來,什麼都不管,他們自己平整了地,又搭起房子,當年都是木板房,這邊也沒人肯來。”
這幾條街上住的,都是曾經的農戶或牧民,在城中沒什麼根基,這些年全靠著互相幫襯才將日子過下來,干的也都是體力活,女人們清洗和縫補衣物,男人們就出去扛活,許多家都是靠著男人天不亮就出城砍柴,背著柴火滿城叫賣活著。
所以這幾條街的女人才這麼少,城里沒有人家肯和這幾條街的人結親。
疼女兒的不舍得送她來吃苦,不疼女兒的更要賣個好價錢。
“好的時候也好,一家又是,其他人都肯幫一把手。”特末嘆了口氣,“壞的時候也壞,若有什麼壞事,都是一塊干。”
這樣的地方,也滋養不出什麼好人,賣柴拉活這種事需要多少人?許多找不到活干的年輕人,自然只能干些偷雞摸狗的事,他們會到城內去,偷和騙就成了他們的生計。
楊吏倒不是很在意這個,她問︰“你以為這些小偷小摸的人,還有向好的可能嗎?若是有正經活干,還會不會去撈這些偏門?你同我說實話,我也知道,有些賊人偷東西是有癮的,有了錢也照偷不誤。”
特末認真道︰“許多都不過是生計所迫,只有幾個是本心不好。”
楊吏轉頭看他︰“你能肯定?若出了事,你也是要擔責的,偷了廠子里的東西,那得下牢房。”
“我……”特末又有些猶豫了。
他相信他們大多不是真正的壞人,可真進了廠子以後,誰又說得準?
“不急于一時。”楊吏繼續朝前走,“慢慢來吧。”
特末連忙跟上去。
總共就三條街,兩人硬是走了一整天,楊吏是個不怕累的人,看到街邊的攤販都要上前去仔細詢問一番。
等特末回過神來,太陽都要下山,宵禁的時間到了。
“走吧,去吃點東西,你現在回家,恐怕也沒什麼飯給你吃。”楊吏,“頭一天來干活,我就坐一回東。”
特末想拒絕又不敢拒絕,只能低著頭跟楊吏一塊走。
他忙活了一天,竟然也習慣了和女人一起共事,這在以前是根本不敢想的。
他跟著楊吏到了一戶民居,各家幾乎都緊閉家門的時候,只有這一家的門還敞開著,里面傳來了飯菜的香氣,特末餓了這麼久,一聞到香味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這些日子為了省糧食,別說吃菜了,飯都不敢多吃。
楊吏帶著特末走了進去。
里頭的人立刻迎出來,特末識得此人,敵魯是這家的大兒子,生得勇武,可惜多年前一場大病叫他聾了耳朵,耳朵聾了,話自然也就說不好了,前幾年只能去做最累的,能累死人的活,還要被壓工錢。
特末吏朝他笑了笑,敵魯則一臉笑意地朝他招手。
“特末!”老大爺走出來,看見特末的時候愣了愣,猛然反應過來,連忙快步上前拍了拍特末的後背,“好小子!我就曉得你行!如今是給官府做事了?!好事好事,這個官府不一樣,大方哩!不佔咱們的便宜!”
“自從老婆子給她們做飯,家里省好大一筆錢,那些飯咱們也能吃。”老大爺,“自己再加一些,飯錢就省下來了,敵魯听不見,楊吏說將來會有教手語的老師過來,如今他早早去擔河沙,掙得也不少!擔河沙還包飯,這不是又省了?”
特末听得發怔。
楊吏卻已經坐下了,還招呼特末和老大爺一起坐。
敵魯還得去廚房幫忙。
過一會兒,霍吏姍姍來遲,不過她手里還提著一筐水果︰“我來的路上看到賣梨子的正要收攤,咱們分一分,晚上回去也能烤個梨子吃。”
“好香!用了豆醬吧?還有什麼?”
特末坐到凳子上,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