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城池被攻克,阮兵听到的都是接二連三的好消息,他們手里捧著熱水杯,在氣味不好聞,但尚算溫暖的帳篷里坐著,還有人哼唱家鄉的歌謠,對未來的戰事格外樂觀。
“這座城估摸著也守不了多久吧?”
“不知城里有多少糧食,這城門也真夠厚的,轟了這麼多天,咱們炮彈都用的差不多了,竟然還沒轟開。”
“听這附近的農戶說,七八年前就在每年加固加厚了。”
“ ,這倒是早有準備。”
“若糧倉是滿的,咱們可有持久戰要打了。”
“要我說,還不如早點投降,否則這樣據城而守,圍而不出,里外都遭罪。”
守城戰是最難打的,阮軍好打是因著有大炮炸藥的緣故,對付普通城牆是足夠了,但對付這樣多年來精心打造的堅牆。
一旦城牆攻不破,那接下來就是漫長折磨,對雙方都是。
輜重補給運不進城中,百姓是要吃喝拉撒的,沒有援軍就一定會慢慢餓死,或是撐到對方也扛不住消耗撤兵。
不是到了絕境,大多數將領都不會選擇據城作戰,而是會派出士兵出城迎敵——一般能選擇據城不出的,大多是因為敵軍會屠城。
士兵們也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將領們這樣選擇,大多都做好了魚死網破,帶著全城百姓一起去死的準備了。
可他們也不明白。
“咱們從來不屠城,不殺俘的,難道他們不知道?”
“是啊,咱們不屠城,何必如此?”
“誰知道呢?許是遼國的忠臣吧,寧肯耗死最後一人,也得守住這個城池。”
“百姓又決定不了,是守是投,他們也只能等當地太守來決定。”
“……哎,這不是白白害人性命?”
士兵們愁眉苦臉,他們許多都是年輕人,對遼人沒有那麼大的仇恨,他們自然還知道,也還記得遼國曾經的跋扈和凶狠,可一路走過來,他們看到的更多的,仍舊是勤懇做事,埋頭勞作的普通百姓。
天底下的百姓大多是一樣的。
他們沒有面對天災人禍的能力,只能逆來順受,順從的如同牛羊,朝廷他們如何,他們就如何,甚至叫他們去死,他們也只能去死。
反抗——反抗是沒有用的,從沒有農民造反成功過。
城內的百姓,此時也不明白。
“以前听阮商說過,阮軍不屠城的。”年輕的姑娘坐在屋內,城封了,宵禁也提早,天還沒黑,各家各戶卻也不能再出門,她問爹娘,“城要封多久?太守什麼時候會投降?”
“說什麼呢!”當爹的冷著臉罵她,“國朝艱難,太守是忠正之臣,怎能學那些心無君父的小人投降?阮軍是不義之軍!”
娘嘆了口氣,給女兒兌了一杯蜜水,遞過去後說︰“你還小,不明白,總得有座城抵抗到底,否則後頭的城不也有樣學樣?咱們是契丹人,有國,且有個容身之所,去了國,咱們不就如當年被俘過來的漢人一般,任人欺凌羞辱?生的孩子也是奴隸?”
姑娘︰“不是的!我听阮商說過!”
“阮商說的就是實話?”爹呵斥她,“還是你不肯與大遼共赴國難?!我就是這麼教你的?!”
姑娘低下了頭,茫然的看著地上的石板,她覺得爹說的對,她是契丹人,她自幼沒受過什麼苦,她識得字,家里也舍得給她買書,甚至朝廷出了女官,爹娘也叫她去考,爹還樂呵呵地說,他這輩子是無緣當官了,有個當官的女兒也足以告慰祖先。
可她也覺得自己想的對,現在才封城五天,糧食還夠吃,士氣還充足,可半個月呢?三個月呢?甚至半年,一年,她們之前的城池都投了呀!如今冬天雪大難走,阮軍或許還要餓餓肚子,可一旦開春雪化,城內沒有補給的糧食,阮軍的補給卻能毫無阻隔的運來。
到時候百姓怎麼辦?
豈不是如書上所說,也要食人食尸?
百姓——百姓享過什麼福嗎?享受過遼國對宋國對漢人的掠奪嗎?那些金銀綢緞,輪得到百姓去享受?甚至到了這個時候,那些達官貴族們,仍舊可以逃去吐蕃,逃去黑汗,甚至更向北逃,逃到那一片無主之地去。
年輕姑娘沉默著,良久後才輕聲說︰“我只擔心大哥。”
父母也垂下眼眸,娘輕輕地哽咽了一聲,爹卻說︰“若真出了事,那也是他的命!死了也是契丹勇士,沒給祖宗丟臉!”
“能贏嗎?”年輕姑娘望向父親,“我們這樣閉城不出,當真能贏嗎?”
爹的語氣在這時變得虛弱︰“我不知道……迪輦,我不知道。”
年輕姑娘絕望的合上了眼,她幾乎能看到半年後城內的景象,和她家這樣小有家資不同,多數百姓是沒有多少屯糧的,他們自己的存糧只能堅持一個月,一個月後,就靠官府的糧倉。
可誰也不知道會被圍多久,官府不會把所有糧食都拿出來,只會讓百姓們吃不飽,餓不死,只維持著生命罷了,士兵們守在城牆上,城內的衙役也一樣,城內會亂起來,偷盜劫掠殺人,這些事會層出不窮。
因為沒有抗擊阮軍的決心啊!他們是被強行捆在這艘將沉的船上!
沒有決心,就會生出私心,那生出來的私心會成為毒藥,毒死這城內的許多人。
她就這樣不安的看著時間流逝。
最初的時候,白天還能出門,只父母叫她不要走遠,她走到街上,還能看到街坊們站在街邊,一臉憂愁的互相打探究竟要封城多久,又或是各家有多少存糧,官府什麼時候發糧。
半個月後,出門的人變少了,街上常見的是乞丐,乞丐里又多了許多孩子,他們靠牆坐著,這時還能互相閑聊幾句,苦中作樂。
乞丐大多沒有戶籍,多是出事之前從城外偷翻進來的農人,官府發糧也不會發到他們頭上,或許原先是計算了的,但官吏們層層克扣,他們自然一點都分不到,只能在街上乞討。
家里的僕人也在一日午後急匆匆地跑進屋內︰“老爺!有人在咱們門口丟了個孩子!”
姑娘驚了,她連忙問︰“那孩子呢?在哪兒?”
僕人︰“就在門口,放在竹籃里,一時沒人敢抱回來!”
僕人們不敢自作主張,那是個還沒斷奶的嬰兒,抱回來了,主家若不想養呢?就算要養,此時又去哪里給孩子找奶?
姑娘只得自己去書房找爹。
她才說完,爹的臉色就黑了。
爹在她心里是個善心人,雖然有錢,卻不是為富不仁的惡人,待家中的僕從都與家人一般,無論僕人們生老病死,爹都是要管的,白事紅事,爹都會操心,她的丫鬟出嫁,是她爹掏出一筆錢來,給丫鬟置辦了嫁妝,甚至那丫鬟的爹早死,婚禮上,她爹還要去丫鬟充了高堂。
可此時,爹只是黑著臉,在片刻的猶豫後說︰“這孩子養不活,叫他們將竹籃拿遠一些,便是死了,也不要來找咱家的麻煩。”
姑娘問他︰“爹,這樣的事只會越來越多。”
爹看著她︰“那能如何?你爹我不是聖人,幫不了這許多人!”
姑娘離開了,她知道,就算留下這個孩子,家里也養不活,找不到奶娘,也沒有羊奶給那孩子,只是將這孩子放在她家門口,或許是這孩子的父母能想出來的,唯一能救活他的法子了。
可這法子沒用。
到了這時候,誰家還有多余的善心能夠拋擲?
丫鬟也求到了姑娘面前。
“小姐!”丫鬟年歲不大,不過十三四歲,是從窮人家被買來的孩子,因生得漂亮,才能被留在這個家里,她是極有眼色的,也一向忠心體貼,在姑娘眼里,丫鬟更像是妹妹,不像是僕人。
此時丫鬟跪倒在她腳邊,眼淚不斷往下淌︰“小姐,我家里斷糧了,求你,求求你……”
姑娘懵了︰“官府、官府不是有發糧嗎?”
丫鬟膝行著︰“不夠!小姐,那是只給丁口的糧,我娘沒有,我妹妹沒有,不夠吃的!”
“小姐!”丫鬟不斷給她磕頭,“我不要月錢,不要了!你給我折成糧食,我送回家去,小姐!”
姑娘茫然四顧︰“我去找管家,給你折,一定給你折,你別哭了,千萬別哭了。”
丫鬟露出一個似笑非哭的表情,又重重地給姑娘再磕了兩個頭。
她大概是歡喜的,歡喜小姐肯幫她,歡喜家人能活下去。
姑娘去找管家,留下丫鬟待在室內,她如此這般的說完,管家卻只是苦笑︰“小姐,你以為家里還有多少存糧?官府發的糧養不活人,若人人的月錢都折成糧食,咱家也不必過了,這個頭開不得。”
“可她爹娘姊妹!”姑娘急得滿頭是汗。
管家搖頭︰“那不是家里人,小姐,若熬的過去,將來總有他們一口飯吃,若熬不過去,這便是他們的命。”
姑娘呆愣愣地站在那。
——這就是他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