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吧。”獄卒領著陳牧進了一個房間,就在獄中,房中只有幾盞煤油燈,好在這會兒是白天,陽光還能透過玻璃窗灑進來。
這間屋子不小,陳牧進來的時候也看見了來探視犯人的家屬。
宋國還在的時候,陳牧從未有什麼親戚進過牢房,自然也不知道宋國的大獄長什麼樣,更不知道宋國當時能不能讓家屬來見犯人最後一面。
陳牧在獄卒的指引下坐到一張方形木桌旁,獄卒走了,大約是要將陳老爺領過來。
只剩下陳牧茫然的看向窗外。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了能見親爹最後一面慶幸。
或許不見才好,可有了見的機會,不見,他心里過不去那個坎。
不知等了多久,陳牧才看見了那道已經有些陌生的身影,在他的記憶中,他爹從來都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不像個官,更像個道長,明明雞鳴狗盜的事都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從未停過,卻從不曾因此良心不安。
他總是直著背,挺著腰,仿佛他是世間最清白的人。
而此時此刻,這個曾經宋國的肱股之臣,已經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虛弱的老者了。
他穿著灰白色的囚服,手上系著麻繩,跟在獄卒身上,蹣跚著走過來,頭發已經花白,胡子不知多少日子沒有刮過,亂糟糟的,那雙眼楮變得渾濁,在看到陳牧的時候,他眼底似乎還有一閃而過的疑惑。
這個人是誰?
陳牧也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他已經大變樣了,這些年東奔西跑,人干瘦了許多,也黑了,早不見當年養尊處優大家公子哥的模樣,他也很少再穿細布棉衣,怕磨壞了,日常穿著的都是棉麻混紡的衣裳。
只有這一頭長發,似乎還是曾經的模樣。
獄卒將陳老爺帶到桌前,指著椅子叫他坐下,開口說︰“想來這是唯一會來見你的人,你們好好聊聊,無論以前如何,現在都是最後一面,心平氣和些。”
陳牧︰“您放心,我只是來送他最後一程。”
听到了聲音,陳老爺才驚訝的抬起頭,幾乎是瞪大了眼楮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這是他兒子?這是他那個無所事事,無能無用的兒子?他以為這個兒子早就死了。
“爹。”陳牧確實如獄卒說的那般,心平氣和的看著這個老人。
他想,原來無論曾經多麼趾高氣揚,大權在握的人,到了這個境地,與常人並無不同。
蒼白而頹喪,他或許在後悔,但後悔的一定不是他曾經做過的事,而是後悔沒有早一步投誠,沒有早些看出阮姐有人君之相。
“娘也判了。”陳牧沒有去看陳老爺,“十五年,如果表現的好,或許十年就能出來,娘如今不到四十,五十出來,也還能過些年的好日子,你不用擔心,我沒什麼本事,但養個老娘還養得起。”
“她在牢里干活也有工錢,雖然少,但十多年總能攢下來一些。”
陳老爺听著,只是那麼听著。
陳牧停下來之後,陳老爺還是沒有說話。
兩人多年後再見,竟然連父子之情都消失了。
“你知道……你有個幼弟……”陳老爺聲音嘶啞,在這個時候,他似乎當真感到了一點羞恥,“他娘是個舞姬,我擔心她養不活……”
陳牧知道這件事,在見陳老爺之前他去見過他娘,他娘只是不斷的哭,不斷的訴苦,天下人都是壞的,都是錯的,都在欺負她。
“你走以後,你爹只當沒你這個兒子!你可知道他干了什麼?在外頭置了外室,那外室有孕,他連老臉都不要了!叫老家的親戚認了那舞姬當干女兒,納進了家里!”
“那舞姬不知跟過多少男人!哈!他還以為那是他的種!我呸!養別人的兒子!綠毛龜,活該他替別人養兒子!”
“不必擔心。”陳牧對那個舞姬,對那個幼弟沒有感情,但也沒有惡感,“如今有明君在世,只要好手好腳,就一定能養得活自己,甚至孩子。”
陳老爺耷拉的眼皮往上抬,他看著這個脫胎換骨一樣的兒子,萬千話語只化作一句︰“到底還是你看得明白,當年……總歸是你比我這個當爹的有眼光。”
陳牧沉默了瞬息。
到了此時此刻,他爹用的還是朝堂上大官的腦子,惦記的還是黨爭,還是站隊。
他爹仍舊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臣子都是皇帝的擁躉,是皇權的擁躉,他們分享皇權,限制皇權,他們的失敗,不在于自己做了什麼,而是皇帝怎麼看待自己。
宋阮之爭也不過如此,只是阮軍更強,宋國敗了,于是宋國臣子就要為此付出代價。
“趙侍中就住在離我租的房子兩條街外。”陳牧突然說,“阮軍將他拿下後,查出他兩袖清風,從未貪污枉法,因此家產不曾被封,允他自由身,如今他讀了掃盲班,又去上學,還想報效家國……”
陳老爺猛然抬頭,他驚聲道︰“你在說什麼?!趙惠那個庸才,他——!”
陳牧問他︰“爹,你以為的庸才究竟是什麼人?是于社稷無用的人,還是不會朝堂爭斗,不會站隊的人?”
可陳老爺已經听不進去了,他只是喃喃道︰“怎麼會……這怎麼可能?憑什麼?他趙惠憑什麼?他那樣的人……如此蠢笨,憑什麼?!”
陳牧看著他,眼中的懷念已經徹底消失了。
即便到了這個地步,他爹仍舊不會反省,不會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在漫長的自言自語後,陳老爺又一次看向了陳牧,這次他的眼中有了光彩︰“還好還好,我是不成了!可你不同,陳家就靠你了,還有你幼弟!子硯、子硯、以前都是爹不對,是爹不好,是爹有眼無珠,看不出你是璞玉。”
“如今改朝換代,你卻還是清白身,你離家後就到了阮地是不是?好!這就好!你比爹有眼光,哈哈哈哈哈哈!我陳家不絕,陳家不絕啊!有你,爹到了地下也足以告慰祖先!”
“你去找你幼弟,你帶著他,那舞姬只是個賤人,定教不好他,你讓他跟著你,你給他啟蒙,教他讀書,等他大了,你們是親兄弟,能守望相助,誰都會背叛你,你弟弟定然不會!”
“子硯!听爹的話,爹不會害你!”
他越說越癲狂,陳牧木然地看著他,直到他說累了,才輕聲說︰“爹,我問過了,行刑前你能自己點菜,我記得你最愛吃東坡肉,你得提前說,他們才好準備。”
“如今行刑已經不再當眾了,今日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這些年我也細想過,咱們父子,父不知子,子不知父,這一世的父子緣分是浪費了。”
“來世,無論我是什麼,你是什麼,咱們都不要再見了。”
“你答應我啊!”陳老爺激動地站起來,“你沒听見我的話?!你答應我啊!你弟弟,你去找你弟弟!”
“那是你弟弟!你親弟弟!你別听你娘的!那舞姬只跟我,只跟過我啊!”
陳牧也站了起來,獄卒走過來,按住了陳老爺的肩膀。
陳牧看向獄卒,他嘆了口氣︰“辛苦你了。”
獄卒也見多了這樣的狀況,他點點頭︰“你去吧,如今都是槍決,他不會覺得痛苦,一眨眼就過去了。”
陳牧最後看了眼被獄卒按住後變得乖順的陳父。
而後毫不猶豫地轉頭,邁步走向屋外。
他爹這一生,要權力,權力要了他的命。
要兒子,一個兒子與他父子決裂,一個兒子將來也不會承認他是他爹。
他爹忙碌了一輩子,算得清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