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逐漸冷了下來,一年的勞作之後,農人們總算迎來了休息的時候——但今年的冬天,恐怕過得不能如他們所想的那般舒服,秋收之後,朝廷就派了官吏,收走了他們的大半糧食,卻沒能給他們留下錢來。
農人們想反抗,他們想和官吏們據理力爭,或是希望族長地主站出來,為他們多留一些糧食。
那是他們冬天和來年的口糧,是他們活下去的根本。
但族長和地主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敢于和官吏們計較的族長和地主都死了。
他們被扒去衣服,活生生吊死在農人們面前。
“看見了嗎!這就是和朝廷作對的下場!如今國難當頭,你們眼里只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當兵的要拿命去拼,你們卻連這麼點糧食都吝嗇!你們這樣的人竟然還有臉活著?還有臉叫?!”
官吏們冷著臉來,又耀武揚威地走。
農人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糧食被拖走。
等官吏們走了,才敢狠狠啐一聲,而後眼眶通紅的回家。
“大不了咱們也逃。”村婦在家發著脾氣,但她連發脾氣都不敢高聲叫罵,只是一邊抱怨,一邊抹了把淚,“不就是種地嗎?去哪兒種不了?!咱們就逃,逃到青州去,到興慶去!總不會離了這兒就活不下去了!”
村夫坐在一旁,他編著藤筐,手里的動作不停,但雙目無神,心神都不在手里的活上。
“你說的容易。”村夫,“那麼遠,還有兵亂,你我走得動,爹娘和孩子們呢?”
村婦崩潰道︰“那總不能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咱們還剩多少糧食?!家里多少張嘴?!冬天過完了,春天怎麼辦?行,春天有野菜,可吃野菜有力氣種地嗎?!還有鹽,用什麼買?怎麼換?我問你,怎麼辦?!”
村夫也吼︰“你問我?老天才知道!你說的輕巧,逃——你翻得過幾座山,我們擔得起多少路上的口糧?”
村婦︰“那就留在這兒等死?!”
村夫幾乎是在尖叫︰“還能賣地!”
這話一出口,夫妻倆都沉默了,誰都沒有說話,村婦不斷抹淚。
賣地,這對農人而言幾乎就是在挖心,從賣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這個家會越來越差,終有一日會到要賣兒賣女的地步,賣了地,他們就再也買不回來了。
糧食能賣多少錢?種一年的地,第二年不挨餓,能有錢買鹽買布,逢年過節能吃上兩頓肉,便已經是一家幾口人眼中安穩的好日子了,還想靠種地積攢出把賣掉的地再買回來?那就是痴人說夢。
買地,總是比賣地困難得多。
村婦沉默著撐著膝蓋站起來︰“我去撿柴。”
村夫︰“你去撿柴做什麼?冬天的足夠了。”
“趁現在還能砍柴撿柴,多弄一些,冬天去城里賣。”村婦慘然笑道,“能掙一點是一點,明年還能買點糧食。”
他們種了那麼多畝地,收獲了那麼多糧食,足夠一家人飽飽得吃上一年。
但此時,他們要為了來年的口糧想盡辦法。
村夫︰“算了吧,別忙活了。”
村婦瞪他︰“你是萬事不上心。”
“我不上心?”村夫深吸一口氣,“現如今進城,你曉得要給多少入城錢?咱們去不起!一車柴能賣多少錢?入城就要五文錢!”
村婦︰“那就掙一文!力氣不值錢!”
村夫愣了愣。
他也站起來,去牆邊拿起自己的斧頭,走到了妻子身旁︰“那就走吧。”
一文錢就是錢,或許有這一文錢,家里的孩子就能活下來,就不必看著父母慢慢餓死。
等他們上了山,看到的就是如他們一般的村人,幾乎人人都與他們一般想法,甚至老人們都上山了,砍不動樹,那就撿柴,每一根都不放過,那似乎不是柴了,是他們活下去的希望。
日子就這麼一日日的過,等村婦回過神的時候,晨起時,草葉上已經結了霜。
天涼了下來,家中的孩子喊著冷,她抱起一捆柴,讓孩子們出來烤火。
她也就著這取暖的火做飯。
為了節省糧食,她想盡了辦法,除了一點糧食以外,鍋里煮的更多的是樹皮。
這樣大概就能讓家里人多吃幾頓飯菜。
可即便如此,到了夜里,孩子們還是在喊餓。
他們聲聲得喊著,就像乞食的幼鳥,他們不懂父母的難處,只知道餓。
餓的滋味令他們甚至能在半夜哭出來。
哭得村婦又氣又難受,她只能哄完了孩子,自己跑出去哭。
“怎麼就過成這樣了?”她淚眼惺忪地看著跟著自己出來的丈夫,“咱們一天都沒有歇過啊!松土、施肥、除草、抓蟲,咱們哪一樣不是拼命在做?怎麼到現在,孩子們連一口飽飯都吃不上?為什麼?憑什麼啊?!”
村夫張開嘴,他在那片刻的猶豫中想了很多,但最後只是說︰“老爺們怎麼說,咱們就只能怎麼做。”
村婦抹干淨眼淚,轉頭往家里走。
她知道自己問丈夫,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和丈夫都一樣,他們什麼都決定不了,朝廷要糧食,他們只能給。
若朝廷要征丁,那她的丈夫也要離家遠行。
能不能糧食留下,能不能把丈夫留下,他們自己決定不了,他們只能被動而麻木的接受這一切。
甚至丈夫倘若被征丁,她或許連他的死訊都得不到,等她老了都不知道,丈夫是死在了戰場上,還是離家太遠,回不來了。
而這樣的日子,也已經不遠了。
在初雪的當天,村婦得到了丈夫已經被征走的消息。
丈夫說要去河邊試試,看能不能弄幾條魚回來,也給家里開開葷。
可他到天黑都沒有回來,村婦到處求人,在村里求遍了,然而翌日清晨,村婦從村長的口中得到了那個讓她絕望的消息。
“他被帶走啦,正好有縣里的兵經過,見他是個整齊人,就把他也帶上了。”
村長說這話的時候甚至沒有看她︰“你……哎,你也想開些,總有這一日,要打仗了,說不準老四命好,還能平安回來,你有什麼事就來找我,我能幫的都幫。”
村婦張著嘴,她熬了一夜,到現在竟然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只是道了聲謝,而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家。
村長在她身後喊道︰“老四媳婦,沒有過不去的坎!你別多想!”
她的公婆都老了,他們固然還能干活,但絕干不動開春犁地的活,她家沒有牛,往年都是丈夫當牛在前面拉,她在後面扶著犁,明年呢?明年她來當牛,那誰來扶犁?是已經快要走不動路的公婆,還是最大也不超過五歲的孩子?
更何況,她真的拉得動嗎?這個冬天她也吃不飽啊!
在最絕望的時候,村婦看向了火折子。
要不然就算了吧,她仰頭望向屋頂的茅草,只要在深夜,她打開火折子,當熊熊火光將這里點亮,公婆是跑不動的,她只需要死死抱住自己的兩個孩子,一切就都結束了。
結束之後,他們不會再餓肚子,不會再想明年開春該怎麼辦,更不會想丈夫不回來怎麼辦。
火光中,他們的一切痛苦都會消失。
她看著火折子,眼里充滿了向往,可在半晌的長久注視後,村婦還是挪開了目光。
火折子靜靜地放在哪里,村婦走過去,將火折子放到廚房的窗台上,她轉頭一想,又將火折子拿到另一邊,放到她平時看不見的地方。
看不到就好了。
村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