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的人越發得多了,施美每次上街,都能發現許多新面孔——原本興慶的漢人都是遼國的漢人,戶籍重上之後,全都是熟面孔,她每回走在街上都要不斷同人打招呼。
但近幾個月,生人越發得多。
有漢人,也有契丹人,還有不知從哪兒來的黨項人和女真人。
女吏們每日忙前忙後,役吏署的役吏們也腳不沾地。
施美最初還因為吏目招考時有契丹人的名額生氣,如今卻已經覺得平常了。
畢竟連役吏都開始招契丹人。
“阮軍在城外駐扎了。”
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般在興慶流傳開來,數萬阮軍在城外駐扎,對興慶而言是件大事,阮軍到來的當日,大半城里人跑出城門,去看那浩蕩如川流的人海。
“要打仗了嗎?打遼國?”
“那咱們要不要收拾東西跑啊?”
“跑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去宋國吧?宋國現在歸阮地了,離遼國遠,征兵都征不到咱們頭上吧?”
“你想的美,你都知道宋國歸阮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曉不曉得?真要征兵,哪家不出人?”
施美今日便一直惴惴不安,等施俊回到家,她便忍不住問︰“要不然,咱們也叫爹娘他們和咱們一塊走吧?回老家去,老家如今歸阮地了,村長也還在,總歸有個容身的地方,一家子在一塊也不會餓死。”
施俊正洗著手,他想了想︰“再看看吧,咱們的泥沙廠才剛有點起色,人脈都在興慶,回去你老家是餓不死,可也過不上好日子,我又不會種地,難不成叫爹娘幫咱們種?還有小妮,她成績一般,回去了,成績恐怕就更差了,留在這兒,將來好歹還有個廠子能叫她繼承,回去了叫她繼承什麼?咱們的農具麼?”
“但這整日提心吊膽的也不是個事。”施美嘆了口氣,她在門口盤著腿,席地而坐,托著下巴說,“真打起來,咱們更過不上安生日子。”
“那你們就去夏川,我留在這兒。”施俊似乎也考慮了很久,“真打起來了,阮軍肯定不會輸,我想著他們打下了一個地方,就一定會修路,咱們的買賣也就更好做,大不了我降些價錢,只要他們肯一直買,就沒有少掙的時候。”
施美有些茫然的抬頭看天︰“咱們才過了多少年的安穩日子,又要打仗了,打贏了自然好,若是輸了呢?以前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那時候施俊每日早出晚歸,可卻帶不回多少錢來,她悶在屋里,甚至不怎麼敢出門。
除了還在牙牙學語的女兒,她幾乎沒有能說話的人。
她是被施俊買來的,是奴隸一般的人,是可以被轉手的貨物,哪怕她生了孩子。
這和施俊待她好不好無關,她每一日,每時每刻,無不活在恐懼之中,戰戰兢兢,怕明日的太陽升起來時,枕邊人就換了一張臉。
她現在的一切,都不是依靠施俊,而是依靠阮地的官府。
若是官府沒了,那她又將回到曾經的境地里去,她只能又死死的抓住施俊,除此以外,她什麼都做不到。
人心里的底氣沒了,便連做人都艱難。
施美站起來,她打定了主意,倘若戰事波及到興慶,那麼她一定會和家人一起回老家,哪怕窮一些也無所謂,用不上玻璃窗和電燈也無所謂,哪怕施俊一定要留在興慶也無所謂,她一定要帶著女兒走。
她做了這些年的人,不肯再回去當奴隸了,哪怕為了施俊也不行。
“今晚吃燴飯吧。”施美說,“中午的飯還有剩。”
施俊︰“行。”
日子一如以往般過著,阮軍的到來似乎也沒造成什麼驚天動地的變化,非要說什麼改變的話,大概是原本過來定居的契丹人又開始流動,比起漢人,他們逃往阮地中心的欲求更大。
在這其中,商人們反倒來往的更頻繁了。
“有錢不賺是王八蛋!”月姐得意的領著商隊,她已然鳥槍換炮,不再為別人做事,自己牽頭組起了商隊,做著阮遼兩地的買賣,其中的差價足夠讓她在幾年時間里建立起自己的名望。
伙計們笑著與她打趣︰“咱們這邊都在興慶扎營了,遼國的貴族老爺們還在醉生夢死,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不過……要不然咱們還是避避風頭?就怕他們不敢出兵,卻拿咱們這些做生意的出氣。”
月姐看著身後一車車的貨︰“這些貨怎麼辦?轉賣去哪兒?到吐蕃咱們還得另外找人引路,得去打通關節,其中又要花多少錢?這錢誰來出?”
伙計們也是滿面愁容。
這條路他們花了兩三年的時間才走熟,此時換到吐蕃那邊去,又要從頭再來,沒個兩三年的功夫很難成氣候。
月姐安撫道︰“既然那邊還沒有不叫咱們過去,那生意就照做,沒听過打仗就做不了生意的,正是打仗,生意才好做,樣樣都能賣,就是馬草都能賣出高價。”
“要是怕他們把咱們扣下來……做生意,哪兒沒有風險?”
話是這麼說,可仍舊有幾個伙計不肯進遼國,就是拿不到全部工錢也認了,非得留在夏川。
月姐只得帶著剩下的人繼續過關。
阮地和遼國的關口還能通人,只是百姓少了,只有商隊還在進出。
月姐在檢查貨物的時候還遇到了熟人。
熟人十幾車的貨進去,回來時一點都沒剩,他樂呵呵地拍了拍月姐的肩︰“這些日子,那些遼國貴族和瘋了一般,什麼都買,就是玻璃擺件都漲價了,本不值錢的東西,又能收上幾兩銀子。”
“尤其望遠鏡,賣瘋了。”
月姐奇道︰“望遠鏡賣瘋?這是什麼道理?”
熟人看了看守在關口的阮兵︰“你說呢?有個望遠鏡,阮軍人未到就能瞧見,還能找到地方躲起來,是該值錢吧?”
月姐一愣︰“你說的是,可惜這次我過來沒帶望遠鏡。”
她賣的還是絲綢布匹多一些,有時也帶上些做舊的假畫,還有些奇形怪狀的飾品,總之除了絲綢,別的都是添頭。
過關的時候,月姐看了眼遼國的士兵。
這些士兵幾乎個個面帶不虞,似乎是緊張,也有些憤怒,但更多的則是茫然。
誰都知道和阮軍打是打不過的,是,宋國是弱,但對著阮軍卻連抵抗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以前同遼國打的時候,宋國也不是沒贏過,宋國不是沒有硬骨頭。
可對著阮軍,硬骨頭們不能再像以前對遼軍那樣,用命去拼一拼了。
阮宋的仗打完了,遼國曾經派去宋國的探子陸續回去,也帶回了阮地打仗所用武器的消息。
沒有投石車,沒有沖車,沒有雲梯。
阮地打仗打得簡單而粗暴,大炮烘爛城牆以後,士兵們不會立刻進城,而是對著城門可能是人的地方先放槍,先鋒過去探查後,大軍才會入城。
途中不會遭遇任何抵抗,城內也不可能有任何抵抗。
每一座城,他們都是這樣一路平推過去。
宋國不能抵擋,那麼遼國呢?難道遼國可以嗎?
宋國的火器追不上阮地的水平,遼國就更別說了。
“這些都不能進去。”遼兵們撿出了兩箱貨。
月姐的臉色一變,她艱難地笑道︰“那都是綢子,以前都能過。”
遼兵面無表情的盯著她︰“現在不行。”
月姐還想說什麼,身後的人扯了扯她的衣擺。
月姐深吸一口氣,咬牙笑道︰“是、那就算了。”
如今的遼兵不僅要錢,連貨也要,一條魚吃兩遍。
可見遼國如今的風氣,從上到下,恐怕都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