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來說,阮地出兵應當是件大事,就是宋國不插手,遼國也該插手,但兩邊似乎都沒這個想法,或者說,即便有想法也做不到。
宋國出兵,得經過四川,可四川現在名義上還屬于宋國,但實際上阮兵打著平叛救命的旗號,已經佔住了幾座大城和要道,宋國的兵總不能從小道走吧?摔掉崖了都是小事,就怕糧草掉崖,軍隊嘩變。
而遼國出兵,過不得西夏,回紇如今也乖巧的看阮地臉色,不可能借道,想從宋國走?那得直接從阮地穿過去,不如直接向阮地宣戰。
宋遼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阮地雖然還不大,但已經牢牢控制住了他們的勢力。
如今神州大陸上,幾方勢力想要往來,竟然都得看阮地的臉色!
但叫著兩邊坐視不理,他們也做不到,于是只能派商隊賣些東西過去,無非是小玩意,下面藏些刀槍,不過大多運不到大理,過關口的時候就被查了,一應扣下來,不僅貨,人也扣,無論是去清理羊毛,還是去開荒,亦或者挖礦,總之不會缺干活的人。
這時候原本還靠著阮地流傳過去的新風俗和商路一片欣欣向榮的宋遼兩國,才終于在紙醉金迷之中,察覺到了隱藏在盛世迷霧下的陷阱。
“這麼說?咱們的商隊要去吐蕃,還得要阮人的首肯?”幾位大官人坐在一處,頗有些坐立不安,他們不敢去見聖人——這話怎麼說,送過去的東西都沒了?全給阮人了?這不是半點臉不給聖人留?
哪怕找個由頭呢?!
“多少年以前我就說過,不能放任那阮女坐大,她是個女人,這也就罷了!不是沒出過女皇帝,以前蕃族里的女土司也不少,給個封號,給些地,這事便也了了,可你們以前怎麼說?此風不可開,女人都能佔地盤了,下頭那些砍腦袋的男人心思也就活動了,只給個虛職,一直沒能劃定地盤,就這麼拖著,便是成親,也得把聘禮嫁妝商量好了,成婚的時辰定了,這才算定下來!可阮地呢?一沒有聘禮,二沒有嫁妝,婚期也不定,這哪里是詔安?不過掩耳盜鈴罷了!”
“行了,倒翻起舊賬了,那你說當年能怎麼做?遼國虎視眈眈,和阮地打起來,他坐收漁翁之利!”
幾人齊齊嘆了口氣︰“眼下看,這阮女一步一步,倒是走得踏實。”
“我……倒听在阮地念過書的人說,說……”
“快說吧!都這時候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更何況就咱們幾個人,都是兒女親家,怕得什麼?誰還敢傳出去不成?”
“說……凡咱們這樣的,都走不過四百年。”
“什麼叫咱們這樣的?”
“ ,她不就是還沒登基嗎?當誰不知道她的算盤!還咱們這樣的?天底下的人不都一樣?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你細說說,什麼叫咱們這樣?”
那人雖然同這幾位都是兒女親家,不過他孫子娶的是其中一個旁支家的女兒,這個親家坐的不太實,真出了事,對方未必保他,不過他環視一圈,又覺得就算出了事,他也有對方的把柄!要死一起死,于是輕聲說︰“科舉……未必就是什麼金科玉律般的好東西。”
其他人倒抽一口冷氣︰“怪話!”
“朝廷選官,不科舉,豈不是又要養出門閥世家這樣的東西?!”
“那學生說,咱們的科舉,養出來的多是只知讀書的人……”那人,“一個人十年寒窗,兩耳不聞窗外事,一朝考上了官,便得的官了?騎不動馬,拉不開弓,見不到民間疾苦,不知粟米一石幾多錢,他知民生?知世故?不知要過多少年,自己跌多少跤,害死多少人,才曉得怎麼當一個官。”
“且學會的,究竟是經世濟民,還是逢迎拍馬,和光同塵?”
“更何況……”那人這回自己也曉得接下來的話有些難听,聲音更小了,“以前選官,總歸是世家子弟,這些子弟雖說不事生產,不一定懂民生,但好歹自幼不缺錢花,不缺飯吃,當了官,也不會為了一點銀兩,將百姓家的地皮都刮三寸。”
“但咱們如今科舉……多少寒門子弟,窮得都要當褲子了,寒窗苦讀,一朝得勢,哪怕是做個縣官,都要將自己這些年讀書花的錢刮回來。”
“荒唐!”有人忍不住怒喝,“這麼說,科舉是錯的?察舉才是對的?!那為何它們亡了?!”
那人︰“這倒不是,那學生說,阮地那邊的先生說,科舉制比察舉制進步,因為沒了分封制,讀書人就沒了出頭的路,如果不科舉,那麼就會像秦朝一般,哪怕打下了六國,六國人仍不心服!因不是六國百姓不心服,是六國的士人不心服啊。”
“所以漢朝明明繼承了許多秦制,卻又恢復了分封,朝廷官位有限,只能大開方便之門,叫士人們還有官位可圖。”
“只是如今沒了士人,卻有儒生,說一千道一萬,儒生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不當官,怎麼掙錢?讀了十幾年幾十年的書,白耗費錢和心力?”
“但……科舉制已經到了窮途末路,已經無法革新了。”那人小心翼翼地說出了學生的總結,“他說,阮地培養官吏,用的是另一套東西,學生們識得了字,知道了道理,這才只是第一步,他們之後要看要考的,是民生經濟的學問,當官也都是從吏做起,再沒有一朝金榜題名,坐幾年冷板凳,便能成為一洲主政大臣的事了。”
幾人先罵︰“真是荒唐!可知多少賢臣能將都是科舉出身?便是有幾個眼皮子淺的,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只說這些奚落咱們罷了!”
可一轉頭,有人嘆了句︰“倒也不是沒有道理,賢臣能將能出幾個?反倒是小人真正管著民生,賢臣良將啊,都在臨安,外放出去的那些……哎!不提也罷!”
有些人,沒有眼色,又沒有本事,卻也沒有錯處,在朝廷上礙聖人和大人們的眼,就外放出去,說是歷練,實則一輩子也別想回臨安了。
可——他出去之後,刮不刮地皮,收不收孝敬,又有幾個人管?
只要沒鬧出民變,他這個官能安生做到老。
如今朝廷里,做實事的又有幾個?站隊才重要,一個儒生考出來,不想拜個門,給自己找個“爹”,怎麼在官場上混?只要設幾道坎,他便曉得輕重了,沒人相幫,在臨安寸步難行!
幾人冷靜下來,都低頭喝茶。
“這話,不能跟聖人說……”
“只要還沒到國破家亡的時候,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里都要有個數。”
有人苦笑一聲︰“就算知道了阮地的做法,難道我們還能學嗎?讓女子任官,行!我們也能做,挑些家世清白,家學淵源的女子為官,這不是難事,但——真學了阮地那一套,聖人在哪兒呢?”
“聖人沒了威嚴,咱們……咱們又算什麼?”
他們分享著皇權,鉗制著皇權,他們不能沒有皇權!
他們的一切權力來自于皇帝,真學了阮地那一套,皇帝還有什麼用?那些識得字的販夫走卒,那些有能力組織生產的人,還肯听命于一個要民脂民膏供養的皇帝,還能眼睜睜看著皇家支國庫里的錢修自家的園子嗎?
所以……只要阮軍還沒打過來,只要朝廷的架子還沒塌,他們就還得演一出海晏河清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