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沒有一朵雲,抬眼望去,碧藍如洗。
年邁的婦人倉惶的站在草地上,她手里還提著竹筐,身邊是不斷奔走的人,只有她不知道去往何處,直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才跌跌撞撞地逆著人流朝前走。
“娘!”年輕的姑娘抓住她的胳膊,“走!進山!跟我走!”
婦人卻還在伸著脖子往前看,茫然地問︰“你爹和你妹妹呢?”
姑娘急道︰“他們還沒出來,我們走!先走!”
婦人被拽著踉蹌了一下,嘴里卻還說︰“不行……我們先走了,你爹他們去哪兒找我們?我得回去……家里的衣服還沒收,米缸還剩下一大半,還有給你攢的嫁妝,你爹干了三年,才給你攢了一根金釵……我好好藏著呢,肯定不會被人找到,我得去拿回來……”
“娘!!”姑娘死死抱住婦人的腰,拖著她往後,“賊人快到了啊!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婦人卻還是和女兒角力,不肯離開,她瘦弱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連年輕的女兒都拉不動她。
姑娘一咬牙,抓著婦人的衣擺,跪倒在了婦人面前。
婦人看著跪在腳下的女兒,又看向還在不斷涌出人潮的城門,她張開嘴,眼淚不斷落下來,她想嚎哭,卻發現自己沒了力氣,竟然連痛哭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母女倆攙扶著走進了山林,一路不知跌了多少次,每一次婦人跌倒在地上似乎都不想再爬起來了。
她們在山林間找到了一處平地,此處已經坐滿了人,老人們還念叨著家里的東西,年輕人們則商量著下山,遠遠看一看城里的情形。
這些日子就像一場噩夢。
誰都不記得到底什麼時候傳來的消息,阮兵打了過來,勢如破竹。
他們只听說,阮兵個個膀大腰圓,都是活生生的夜叉,能將活人撕成兩半,夜里還要挖人心進食,尤其那阮女,她不僅要吃人心,還要喝童男童女的血,所以他們才要打過來,這樣才有源源不斷的人心和鮮血供她享用。
大理也在征兵,他們每個人都有親朋好友被征走。
姑娘去打了水,將水囊遞到婦人的嘴邊︰“娘,喝點吧。”
婦人搖搖頭,她痴痴望著遠方,望著沒有被樹木遮擋的,遙遠的城外︰“你兄弟什麼時候才回來?臨行前給他們做的衣裳,他們也沒穿上,那皮甲也不好,他們在軍中吃不吃得飽飯?你大哥最能吃,他餓了,誰給他一口飯吃?”
姑娘眼眶也紅了。
王室征兵,她兩個哥哥都去了。
那時阮兵還沒有吃人心的傳聞,哥哥們從小就干力氣活,他們穿著父母給他們買的皮甲,背著弓箭,手里拿著長槍,得意洋洋的跟她說︰“等我們打了勝仗,有了軍功,你就是官宦人家的姑娘了,你可得謝謝我,不許再搶我的肉吃了!”
她那時也感受不到戰爭的恐怖,還撇嘴說︰“我就搶,搶來的肉就是更香!”
哥哥們走了,那天天還沒亮就走了,她沒來得及去送他們。
等前方的戰事傳來,是大軍潰敗的消息,哥哥們沒有回來。
她只能再三安慰父母︰“或許是被俘了,或許是逃了,他們那麼機靈,一定不會死的!”
但這話連她自己都騙不了。
哥哥們應該已經死了,被挖去了心,尸體被扔在路上,連入土為安都做不到,就那麼悲慘的,無人收尸的死了,成了孤魂野鬼。
從消息傳來的那天開始,娘的臉上就沒了笑,把她和妹妹看管的更嚴,不許她和妹妹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只是今天……今天爹帶著妹妹去抓藥。
妹妹有咳疾,一直沒好。
姑娘抹了把眼淚,她握緊了揣在懷里的匕首,如果……如果阮人打了進來,上了山,她一定、一定要帶走一個!她得給哥哥們報仇!
她們是好人,她們什麼壞事都沒做!那些阮兵該死,每一個都該死!
“阮兵來了!”有人指著北城門的方向大喊,“他們來了!快!快逃啊!!”
但已經沒人逃了,他們已經上了山,再逃能往哪兒逃?他們已經許多代生活在城里,除了這兩座山頭,別的地方他們根本沒去過,沒有地圖,不知道哪里有野獸。
尤其這兒還有許多老人,老人已經走不動了,年輕人難道扔下他們去求生嗎?
人們就這麼麻木的,呆愣愣的看著。
看著阮兵抬出那攻城的利器,看著他們烘爛城門,在劇烈的轟鳴聲中,他們一邊哭叫,一邊不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和衣服,城里還有他們的親人,還有他們的財物,有他們住了十幾年幾十年的家啊!!
“惡鬼!他們都是惡鬼!那是什麼東西?人世間怎麼能有那樣的東西?!”
“他們要吃人心啊,他們有邪法,那是人命煉出來的東西呀!”
“有人上來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眼神好的人驚恐的看向山腳下。
他連忙往山林的更深處跑去。
其他人也連忙背起老人,扶著病人,繼續往深里走。
這下他們無法再顧忌深山里的危險了,只能硬著頭皮往里走。
但婦人這次說什麼也不肯走了,無論女兒如何跪地祈求,她都不肯站起來。
“你走吧。”婦人輕輕拂過女兒的頭發,“我在這兒等你爹和妹妹。”
姑娘也只能苦笑著坐下來,將頭偏在婦人的肩上,她輕聲說︰“娘,我陪你。”
母女倆的手交握著,等待著“家人”來尋她們。
時間似乎格外漫長,姑娘听見了野草樹枝被打落的聲音,已經有人接近了,很快就會到她們這里來,姑娘心里有很多疑問。
為什麼阮兵要打過來?
為什麼他們的大軍沒能阻攔?
難道阮兵真的是惡鬼嗎?可從前、從前城里也有阮地來的商人,那些商人看著不是壞人呀!他們會一邊賣貨,一邊逗弄圍過去的孩子,會和他們講故事,講在很遠很遠的北邊有個菩薩,她到第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的人就能吃飽飯,穿暖衣,最笨的孩子都能安生的活著,在爹娘的懷里撒嬌……
姑娘不明白,她不明白世上為什麼會有戰爭,也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能安心過自己的日子。
外頭的事,和她們有什麼干系?她只要和自己的家人待在自幼長大的城里,每日經過酒樓時狠狠吸兩口里頭的香氣,在飯桌上為了一口肉和哥哥們將筷子使得虎虎生威,一邊為妹妹的咳疾發愁,一邊想辦法攢錢帶她去看更好的大夫。
這一切全沒了。
從今天開始,她是個沒有家的人了。
那就停下來吧,和娘在一塊,和城里的爹跟妹妹在一塊。
總算沒有相隔太遠。
人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姑娘閉上眼楮,全當自己已經死了,只是拉著娘的手更加用力,不知是在安撫娘,還是在安撫自己。
她听見了人聲。
姑娘瞪大眼楮!
那不是阮地商人說話的口音,那是鄉音!那是她熟悉的聲音!
“咋沒人?”那人還在說話,“應該有呀!要是躲,肯定躲到這兒來!”
姑娘還沒動靜,婦人先站起來,她急急走向有人聲的地方︰“虎生!鹿生!虎生!!”
姑娘連忙起來,跟著婦人一塊走向人聲出來的地方。
那人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母女倆急忙拉開攔路的野草樹枝,就听得一聲帶著哭腔的喊聲︰“娘!娘!我在呢!鹿生也在!娘!我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