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沉默的走在街上,耳邊是路人的嘈雜聲,倭人的聲音向來是很小的,除了一些役人會趾高氣揚放大嗓門,大部分人說話都聲若蚊吟,無論何時何地,倭人說話都仿佛是在竊竊私語,靜子以前察覺不到,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老家宅院里的女僕才是和她一樣的人。
離開那座宅子,離開女僕的身份,她便失去了大半和倭國的聯系。
伙計將貨送到靜子所在的客棧,他雙眼放光,站在門口抬頭仰望,他對平民來說或許是個很體面的人,能在雜貨鋪里干活,掙得錢不僅夠自己吃飽,還能養活家人,總有體面的衣服穿,但——人見識了不同的風景,便不肯再過一成不變的日子。
他見過那些能跟在漢商們身邊做事的倭人,被雇佣之前,或許只是有一點小聰明的貧民,靠著漢商們的一點打賞,積累的一些人脈,在漢商走後仍然能成為本地商戶或小官吏的座上賓,從此與平民就是兩種人,甚至還能穿上絲綢褂子,穿上厚底布鞋,連只有貴族能學的字,他們也認識了。
伙計最羨慕這種人,最期盼的就是成為這群人中的一員。
只可惜他空有這樣的期盼和幾分小聰明,卻沒有這樣的運氣。
不過伙計並不氣餒,既然運氣不眷顧他,那他就自己找機會,削尖了腦袋,哪里都去問一問。
他看著這在平安京里難得的幾家大客棧之一,看著翹角飛檐和檐下的蝙蝠雕花,小心翼翼地弓著腰詢問要走進去的靜子︰“女姬,我生在平安京,對平安京里的人和東西再熟悉不過!您和您的主人有什麼事要人去做,要人帶路,找我就好!我一分錢也不要!只要能為大人們做事就好。”
靜子︰“我不是女姬……我只是個女僕。”
伙計不在乎,他堆著一臉的笑︰“您在我眼里就是女姬!”
靜子︰“……把東西搬上去吧。”
靜子把人帶向樓上,卻被店內的跑堂攔住,跑堂一路盯著他們上去。
“我們店一向是最規矩的,來住店的都是有身份的大人們,凡不住店的,誰人要上去,咱都得盯著。”跑堂的漢話更好,近乎沒有口音,也不生澀,語言習慣也都和漢人差不多,他甚至留著漢人男人的平頭,不再穿倭人自己的衣裳,而是一件棉質的短衫,一條過膝的長褲,鞋子比靜子穿的還好,是帶了軟木底的高底鞋,他也比別的倭人更高大,因著不必在外跑動,也更白。
伙計跟在那跑堂後面,垂涎的看著那跑堂腳下的鞋,身上的衣。
這樣的棉衣,除了貴族以外,也只有這些為漢商們做事的跑堂伙計能穿。
靜子問那跑堂︰“店內有餐食麼?”
跑堂笑道︰“自然有,都是漢人的飯菜,炒菜都有!漢人不愛吃漬物,不像外頭的人那樣的小氣,什麼都是小小一碟,都是瓷盤來裝,那樣的瓷盤換之前,一個就能賣出上千文!”
伙計听得目眩神迷︰“不吃漬物?”
跑堂看也不看伙計,只對靜子說︰“整個平安京再沒有比咱們家餐食更好的,單說豆腐就有幾種做法,最好的就是肉末豆腐,有從大國運來的醬,還要放白糖,耗費許多油,您今日來嘗嘗。”
靜子其實也沒吃過炒菜,在外面哪有那個條件,即便是周景玉她們偶爾提一提,她想不出味道便也不會嘴饞,她活到現在,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也不過是豬肉罐頭,一點腥臊味都沒有,哪怕冷著吃她也能一個人吃光。
于是靜子問︰“貴嗎?”
跑堂︰“二十塊一份。”
靜子嚇了一跳︰“這麼貴!”
跑堂︰“豆腐本來就貴呢。”
靜子咋舌,覺得這客棧的東家格外黑心,雖然她掙得多,但也知道哪怕是在阮地,普通百姓一個月的收入也只有三四百,他們要是來住這家客棧,豈不是飯都不能敞開吃,炒菜也不能點了?
三人上到二樓,靜子領著他們去自己的房間,跑堂不叫伙計進去,只讓伙計待在門口,自己把靜子買的東西搬進去,還很貼心的放在牆角,因著這里來的都是漢商漢人的緣故,所以客棧屋里不是只有被褥,而是有木制的床,還有桌椅櫃子,跑堂只是在門口看了幾眼,便一下也錯不開目光。
太奢侈了。
漢商們太有錢了!
“東家這次可花了不少錢買來許多煤油燈。”跑堂和靜子搭話,“可比油燈好用得多,很亮,要是油用完了,您下樓叫我們添油就行。”
靜子“嗯”了一聲。
跑堂搬完東西,又站到了門口,伙計也不動,兩人都看著靜子。
靜子只得從兜里掏出錢,分別給了他們兩塊。
早知道就不買這麼多了,她可以自己搬回來。
跑堂道了謝,拿了錢就要走,漢商們的打賞是他們的重要收入,許多大方的漢商還會叫他們跑腿去街上買東西,一出手就是幾十塊,跑堂們靠著這筆錢就能掙個盆滿缽滿,哪怕不要客棧的工錢都行。
然而跑堂走到一半,又跑了回來,把賴著不走的伙計半拖半罵的弄走了。
周景玉從房里出來以後,看到就是站在走廊上一動不動發呆的靜子,周景玉已經收拾好了東西,走出來便問︰“你出去了?”
靜子立刻回神,點頭說︰“剛回來,去買了些東西,有胰子還有浴巾!”
她連忙邀請周景玉進房,周景玉卻搖頭︰“我正要出去。”
靜子︰“去使館?”
周景玉笑道︰“不是,去見見幾個漢商。”
她大概是要長期留在倭國了,雖然不是大使,但肯定要留在使館干活。
畢竟大使不可能事無巨細處處操心,她得主管白銀開采的事,任期怎麼也有五到十年,除非她自己執意要回去,周景玉也不是很有信心能在倭國待這麼長時間,她之所以一直把靜子帶在身邊,也是盼著把對方教出來之後,自己能輕松一些。
倭國百姓沒有國家觀念,他們會忠于自己的主人,忠于自己的領主,但對倭國朝廷沒有忠心,哪怕倭國朝廷一直在學儒家觀念,想要讓百姓把上下尊卑刻進骨子里,但朝廷和地方割裂太深,地方領主並不願意自己的臣民越過自己去忠誠朝廷。
所以周景玉也不太擔心靜子被培養出來以後為倭國做事。
靜子是個很單純的人,她所思所想一看即知,在宅子里的時候,對“夫人”忠心,出來了,對“周大人”忠心,她的忠心只放在具體的人身上,而不是某個組織,某個抽象的概念。
這不是好事,卻又算是好事。
起碼她還可以被掰正。
“一起?”周景玉問,“去看看?”
靜子剛剛還有些失落的表情立刻消失,她連忙走到周景玉面前。
周景玉︰“還得找個人領我們去,我可不認識這里的路。”
靜子有些猶豫,但還是說︰“前面一個雜貨鋪的伙計肯定願意,雖然為人貪財了些,但肯做事。”
“人哪有不貪財的?拿了錢能把事做好就算不錯了。”周景玉笑道,“你既覺得他干活不錯,那就他吧。”
原本站在鋪子里無所事事的伙計看到靜子帶著一個與本地人截然不同的女人過來,原本打著的瞌睡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雜貨鋪的生意並不算好,平民買不起,稍有錢些的買不多,大手筆的漢商是少數,他們多數時候就只守著鋪子,沒什麼事干。
靜子將人招來︰“我們去北城的大集,你來帶路。”
伙計也不問給多少錢,一口答應,打著包票︰“沒人比我更清楚平安京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