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根基書便是一身學問根基所本。
學問有根基,譬若樹木有主干,由主干而生枝杈,由枝杈而發芽葉,由是至枝繁葉茂,郁郁蔥蔥。
學問也是如此,學問要入流,則需有幾部根基書爛熟于心,鑽研吃透,而後博覽時便能統攝生發,由點及面,串聯成網。亦如項王、高祖雖得天下之眾,然所本根基,不過江東子弟、沛縣故舊。
做學問如同招兵,無根基縱聚眾十萬,不過烏合;有根基則精兵八百,可期爭霸。要之先有根基所本,本立而道生,生則日益月滋,歷久彌堅,漸能至席卷天下之勢。
所以之前王揚雖然沒有答他的根基書有哪些,五人心中卻已經有了預設。根據王揚所寫的三書,其根基大概在以《尚書》為核心的幾種書之間。可現在王揚居然說什麼“不知從何說起”,這不就是說他根基極是雄厚,非三言兩語可以囊括嗎?但你一個少年,再雄厚能雄厚到哪去?難道還能博通五經,淹貫諸子?!
這是根基啊!不是說能背誦,有心得便能叫根基的。必要洞徹明達,參驗精審,也就是所謂的“真正意義上的“通”字!
自漢代以來,通一經即可為博士,通一經即足以開門授徒,立身揚名!在場五人,各有所通之經,俱為當世大家,可沒一人敢說自己立學的根基之書“不知從何說起”的。故而王揚此言一出,五老俱皆懵然,不是說被嚇到或者驚到,而是根本沒反應過來。
懷疑者幾怔之後,哈哈大笑,看著王揚,眼神譏誚
“ !沒想到還是個曠世逸才呀,失敬失敬!那看來閣下所通,不只是《尚書》一經嘍?”
王揚神色謙遜
“不敢不敢,學問之道,通字最難。終身以學,終身未通。韋編三絕,孔子猶難窮《易》道;汗簡九朽,鄭公尚注《禮》未周。我怎敢說一個通字?不過是略懂罷了。”
五人聞此,表情都很精彩。這話乍一听挺謙虛,但細品又不對。別的不說,單說《尚書》,你要說你《尚書》是略懂,那天下有幾人能說自己“很懂”的?你《尚書》都不敢說自己通,又舉出孔聖鄭玄的例子,那別人誰還敢用這個“通”字?
懷疑者被氣笑了,嘴角抽動幾下
“好一個略懂!那我勞駕問問王大公子,公子《易經》讀得怎麼樣?也是略懂嗎?”
王揚微微一笑“是略懂。”
懷疑者听到王揚這麼說,反倒氣定神閑起來。他向後一靠,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意
“那公子想必讀過《焦氏易林》吧?就請公子指點一下‘三夫共妻,莫適為雌。子無名氏,翁不可知’這一奇怪卦象是如何能擺得出來的?”
說完也不看王揚,低眉斂目,對著茶湯徐徐吹氣。
王揚略一思索道
“這個不難,若蒙卦變節卦,外卦得坎水之象,二至四爻互見艮山,三至五爻互出震雷,能成三陽卦,三陽並立,可應“三夫”之說。內卦兌澤屬陰,柔順在下,做妻象,是為‘三夫共妻’。震卦是子,逢艮止,名止則不顯,故曰‘子無名氏’。艮曰厚終,有壽,能延年,是為翁,又有坎為隱伏,故成‘翁不可知’。”
王揚說完,其余四人不通易經,听得雲里霧里,都看向懷疑者。懷疑者手一抖,茶水潑濺而出,打濕了一大片衣襟。不過他渾然沒覺得燙,胡亂抹了兩把,抬頭看向王揚,雙眼瞪得老大!
此人便是國子學易學博士劉警。他雖不是研究《尚書》的專家,但那三書的學術價值是再清楚不過得了,僅是論證古文尚書為偽作這一項,便足以開宗立派!所以他一直不太相信,這三書是個少年人寫的。哦,你瑯琊王氏出個王融還不夠,還要再出個天才?其他的事你們怎麼鼓噪揄揚我不管,但學問之事,容不得弄虛作假!
如果查實作者真是王揚,那王揚入國子學的資格便無可置疑,不管別人怎麼游說阻攔,他反正是舉雙手贊成。別說當學子,就是直接做博士官,資格都夠了!
但話說回來,這都是就《尚書》而言的。一經有長,便可入國子學。即便真認可了你的學問,也不代表說你可以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他本以為就算三書真是王揚寫的,那易學定是不精的,所以故意要用此題殺一殺王揚的傲氣,誰知道直接給自己殺迷糊了!
劉警看著王揚,眼楮瞪得滾圓,也不說話。急得旁邊幾人連聲相問“怎麼了?”“他說對嗎?”“你說話啊!”
劉警左右看了看,似乎有點茫然,好像才睡醒似的,隨即忽然想起什麼,也不答同僚問話,趕忙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畫出一個卦象?
然後問王揚道“這是什麼卦?”
王揚伸脖子瞧了一眼,說道“無妄。”
劉警用手指擦去最下面一橫,然後畫了一個叉“這個呢?”
“初九,無妄往,吉。”
劉警目不轉楮地盯著王揚“這六字如何從象中來?”
王揚看著卦象,微微皺眉,片刻之後,眉頭松開
“震卦初爻,剛也。乾卦四爻,亦是剛。兩剛相濟,是為無妄。他卦多取柔爻與剛爻相應,剛柔相應則易生妄。此卦則不然,純剛無雜,故反能得無妄之真,循此以往,動合天心,事順遂而吉也。”
劉警“上邪”了一聲,脫口驚道“你真懂啊!”
劉警如果杠到底,王揚也要傲到底,可現在劉警態度大變,還搞得動靜這麼大,王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謙虛道“略懂,略懂。”
余者皆嘩然,爭相詢問劉警“到底怎麼回事?”“他怎麼個懂法?”“懂到什麼程度啊?你說清楚!”
欣喜老頭看著王揚,笑得合不攏嘴!
劉警根本不理其他人問話,眼中只有王揚,傾身向前,問道
“有一種說法,說互卦源于孔聖的《系辭傳》所謂‘其初難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又謂‘辯是與非,則非其中爻不備’,故而中爻就是互卦。你怎麼看?”
王揚想了想道“我不太贊同。”
劉警眼楮大亮“說說理由!”
“我以為‘初難知’說的是觀象之始,如霧里看花,此擬議之難。‘上易知’說的是得其旨後,似撥雲見日,遂終措辭,此順成之易。蓋二爻五爻相應,居卦之中;三爻四爻交際,處卦之變。吉凶之兆,皆蘊象于此四爻之中,此所謂‘中爻’之義,非互卦也。”
另外四人焦急地看向劉警。
劉警只看王揚,眼楮更亮,拍案叫道“說得好!那你能說說,這互卦究竟如何取爻的嗎?”
“這個”王揚臉上現出遲疑之色,“俗傳之言不談了,都不是正說。真正的互卦取爻,荀爽和鄭玄都沒有說得很清楚。”
劉警眼中精光暴漲,仿佛要將王揚刺穿!手臂一撐,差點站起身來,隨後強行抑制住,雙眼緊緊鎖住王揚,咬著牙道
“不要管他們!我現在問的是你!你之前不是說過,不能妄自菲薄嗎?你說你的想法!”
王揚有些為難“這個我得想想。”
王揚最後一個字話音尚未落完,劉警立即道“好!你盡管想!需要用茶水畫案嗎?我還是給你拿竹簽打卦吧!”
王揚擺手“不用不用。”
劉警疑惑道“那你用什麼?”
王揚深吸一口氣,在劉警難以置信的目光,閉上眼楮。
霎那間,無數卦象虛影有如璀璨星幕,出現在王揚眼前。
上互艮,四爻變,九三,伏戎于莽,六二,同人于宗。
初六,鳴豫,凶!初九,咸臨,真吉!
無數閃爍著星光的陰爻陽爻在虛空中快速流轉,翻飛重組
王揚小時候喜歡玩一種游戲,就是將幾幅撲克牌混在一起,每一張牌都代表一個角色,然後以床為天地,以被為山河,讓這些角色們相遇,對話,結仇,戰斗,最後發生一系列驚天動地的故事,有時一玩就是一整天。
這種游戲在學校中也在繼續,只是從用撲克牌,改成了用筆。一旦用筆便只能代替主要人物,更多的配角都如繁星般在王揚的腦海中閃爍。所以對于劉警來說,或許會覺得王揚虛空演卦,很難想象,可對于王揚來說,擺弄這些爻線反而更輕松一些,因為它們——不會說話。
劉警明白王揚正在做什麼,可另外四人卻如墮煙海,其中好奇者最先忍不住開口問道“敬言,他到底——”
“別說話!”
劉警目不轉楮地看著王揚,手掌死死按著桌案,連聲音都帶著些許顫抖。
過了一會兒,王揚睜開眼楮,劉警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眼白上都泛起血絲!
王揚輕聲道“二爻至四爻為下互——”
“等等!”劉警心髒砰砰直跳,目不離王揚,招手道“拿筆來拿筆來!”
此間茶室內,侍者們早被遣開,所以眾人也不知道劉警在吩咐誰。其實劉警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現在需要筆。
欣喜老頭無奈笑了笑,親自起身,取來紙筆,放到劉警案上。
劉警用袖子擦了擦案面,看也不看老頭一眼,揮揮手,示意他別擋視線。
杜乾光也不惱,學著侍者的模樣行禮告退,另外三人見此都忍俊不禁。
劉警面容肅穆,向王揚道“請繼續。”
王揚放慢語速“二爻至四爻為下互,三爻至五爻為上互,上下合為重互。乾坤二卦,純陽純陰,無互可求。有五卦缺上互臨、復、㹃{がΑく 恕S形遑勻畢祿ュ 取 邸 笥小S 隕舷陸雜謝л裕 約認嘍裕 л砸 嚶場N 謾 帷 了呢裕 л韻嗤 ! br />
王揚聲音已停,劉警運筆不停,還在紙上瘋狂勾畫推演,其余幾人都不敢打擾。只是望著王揚,眼神復雜。
良久,劉警擱筆,隨即身體彷佛被抽走所有力氣一般,整個人向後堆坐在席上。
另外幾位同僚著急問道“你怎麼了?”
“說話啊!”
“到底怎麼了?”
“敬言?敬言!”
劉警緩緩抬起頭,仔細看了看王揚,然後看向他的同僚,輕聲道“他通了易。”
見同僚們還一臉呆滯的模樣,劉警扯著脖子,攘臂叫道“此子通兩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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