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人間二十春

1 楔子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步月歸 本章︰1 楔子

    “甦郁儀,我再問你一次,西平侯率軍攻入靈州之時你在何處?亦集乃路上的脫火赤大軍又為何能逃出生天?”

    審訊的人名叫曹岑,他與甦郁儀原本都是太平二年恩科的進士,如今他冰冷如蛇蠍般的目光死死盯著跪在堂下的囚犯,“八百里賀蘭山,他就算插上了翅膀,也根本不能飛出去。”

    “從登州到大興州,西平侯勢如破竹,為何偏偏在賀蘭山下節節敗退?甦郁儀,你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的身份?”

    甦郁儀匍匐在地,披頭散發。

    自她入獄之後,昔日同僚作壁上觀,只有夷陵長公主的江駙馬曾為她求過情,還因此得了皇帝的訓斥。

    她已經數日不進水米,如今不過只余下一口氣,來走過場般听最後一道刑審。

    這些問話已經听了不知多少遍,曹岑扯過她的頭發,迫使她抬起頭來。

    這張臉上遍布斑斑血痕,塵與土將這位女尚書的臉磨礪出更鋒利的輪廓。她的那雙眼楮如霧海般深沉,她不說話,目光輕輕落在詔獄中高高架起的山水畫屏上。

    這東西太金貴,阻隔的不僅僅是一小塊干淨的空間,更是君與臣的一道天塹。

    依稀可見鱗鬣崢嶸的夔龍紋倒映出輝煌的光彩。

    她知道坐在那屏風後的人是誰。

    “只要你一一交代你通敵之事,再將朝中其余黨同皆供述出來,我必不會難為你。”

    曹岑舔齒獰笑︰“你的恩師張濯,是不是主謀?”

    刑訊她的人大多是昔日同僚,在撕破虛偽的面具後,人人露出殘忍又犀利的爪牙,仿若要從她身上撕扯下寸寸血肉。

    甦郁儀眼前昏昏晦晦,耳邊卻始終回蕩著她初為官那一年,那人對她說過的話。

    “你還年輕,你的同僚只會當你是個穿紅著綠的姑娘,偶爾讓你三分,不過是見你青春正好,貪圖你身上他們早已失去的鮮活血肉,其實並不曾將你放在眼里。經年日久,等到你與他們平起平坐之日,他們便不會因為你是女子,便再多讓你分毫。他們將會以更殘忍的方式,掠奪他們想要的一切,包括你的性命。”

    “甦郁儀,你怕不怕?”

    那一年的甦郁儀只有十九歲,她是那年恩科里唯一一名女進士。那時金陽普照蒼茫群山,她仰著頭望向他,目光灼灼︰“我不怕。”

    時至今日,甦郁儀仍能記得張濯那一天的衣著。

    圓領絲官服上繡著徑三寸的小獨科花,花犀束帶上環佩白玉。風里摻著融融的花香,張濯站在花木扶疏的影子里,眉目清冷澹泊,難以窺得一二分喜怒。

    听完她這話,張濯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但願你不會後悔。”

    只記得那雙眼楮不悲不喜,唯余下一絲悲憫與蒼涼。

    此刻,潮濕的牢房里積攢著陳年的血腥與霉腐味,唯那一盞幽暗的燈在她眼前時遠時近。

    甦郁儀渙散的目光落在畫屏上,口中喃喃一句話,微不可聞。

    曹岑彎下腰去听,這個即將被處死的女囚口中反反復復只余下一句話︰“不……後悔。”

    “你……”見她答非所問,曹岑怒不可遏,還想再說些什麼時,卻被一個聲音出言打斷。

    “曹岑。”

    “是。”曹岑立時轉向那扇屏風,躬身俯首。

    屏風後的龍紋如水波般蕩漾開,一個人自屏風後走出,行至甦郁儀跟前。

    天子袞冕遮掩不住他身上冷冽森然之氣,年輕的皇帝不說話,只靜靜地望著甦郁儀的發頂。

    “你們都退下,朕有話問她。”

    詔獄里的人登時退了干淨,皇帝緩緩蹲下,用手抬起甦郁儀的下頜。

    這張髒污遍布的臉曾經是那樣的光彩照人。

    “朕記得你是太平二年恩科三甲出身,那一年朕還沒有親政,你的探花是母後欽定的。那時朝中官員大都出身北方士族,母後破例選你是為了安撫甦杭兩地的文人,你也的的確確沒有讓朕失望。”

    皇帝陷入回憶里︰“你已為朕效力七年,將你外放到靈州這兩年,朕屢次想起你。”

    又是一陣沉默。

    “脫火赤一事,朕的的確確有非殺你不可的理由,但朕願意給你一條活路。”皇帝看著她的眼楮,“做朕身邊的女人,朕將予你高位、予你榮寵,這不比你孤身鏖斗于宦海中容易太多了,你說呢?”

    “朕將會用一個死囚頂替你,為你更名改姓,給你一個清白體面的新身份。”

    星星點點的火光倒映在甦郁儀的眼底,她聲音雖輕,一字一句,咬字入骨︰

    “請賜我一死。”

    火花爆燃一聲又飛速熄滅。

    皇帝眼底幽晦難辨。

    他收起臉上的柔情,站直身子,背過身去。

    “甦郁儀,你的恩師張濯回京了。”

    “他連傳三道八百里加急給朕,言他將入京代你受過,他願意用他的命來換你的命。”

    甦郁儀艱難仰起頭,嘶啞著嗓子︰“不是他,他什麼都不知道。”

    “是,朕知道。”皇帝平淡道,“你外放靈州前與他割袍斷義,便是因為你早已料想到了今日,不願將他牽涉其中,張濯年近不惑仍孤身不娶,大抵也是為你。只可惜你二人以師生相稱,于人倫綱常而言,絕無相守的可能。”

    “甦郁儀,你對他有情,你認不認?”

    甦郁儀看著他,又像是透過他看向別人,她的唇邊的笑真切又悲涼︰“若我是男子,陛下可還會問我這些問題?”

    “人非草木,自然有情。我與張大人的情是師徒之情、知己之情。”她笑容更深,“但不是只有情。”

    這還是他熟悉的那個甦郁儀。

    初時只記得她是個瘦弱倔強的小姑娘,寬大的官袍穿戴在她身上像是一身猩紅的戲袍。

    哪曾料想她一路平步青雲,終會坐在三品大員的位置上。

    七年,一個女子一生最美好的年華。

    陪伴甦郁儀的是無窮無盡的案牘與政權傾軋間的廝殺。

    皇帝連說了三個好字。

    “至多明日午後他便抵京了,想不想死前再見他一次?”

    天寒地凍,口中呼出的氣息都變成團團白霧散開在陰冷的空氣里。

    甦郁儀輕輕搖頭︰“不見了。”

    跪了良久,她早已精疲力竭,索性閉上眼匍匐在霉腐的干草間。

    “我與他,見或不見,都是一樣的。”

    *

    走出詔獄時,一眾大臣和錦衣衛都站在一丈外的雪野里,他們宛若禿鷲般,在等一個誅殺甦郁儀的口諭。

    “賜白綾。”皇帝說這話時臉上看不出分毫喜怒。

    眾人交換目光,曹岑遲疑︰“那脫火赤那邊……”

    “就此為止吧。”茫茫雪野刺得人眯起眼來,“殺了一個三品大員,還不足以平息民怨麼?”

    皇帝負手走向雪中,立即有內侍撐起油傘遮在他頭頂。

    在這天地浩然的時日里,總叫人心底生出共主天下、生殺在握的激昂慷慨。

    他吸入一口夾著雪末的空氣,牽動著肺腑深處的陳舊傷痕,帶著一股撕扯的痛意。

    有內侍一路小跑著匍匐在皇帝靴前︰“張濯張大人入城了。”

    皇帝听罷卻笑了︰“這麼快?”

    內侍道︰“據說張大人星夜兼程,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了。”

    風急雪驟,天仙狂醉,天上的雪紛紛揚揚,幾乎看不清一丈之外內侍的面容。

    “若這世間有人願意真心為她一哭,朕倒真希望這個人是張濯。”皇帝喜怒無常,這話無人敢接。

    “甦郁儀死後,明日將尸首發還給張濯。讓他回去吧,朕今日不想見他。”末了,他又補充,“張濯既然回京了,就不必再去應天了,留在京中過年吧。”

    身後的詔獄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皇帝信步向前走,每走一步,腳步就愈沉了一分。

    官靴陷進雪地里,像是走在雲上。

    伺候皇帝多年的內侍小聲說︰“甦大人非死不可嗎?”

    是啊,甦郁儀非死不可嗎?

    皇帝也在心里這麼問自己。

    “寬恕她的理由,朕有一百個,可只要有一個理由能殺她,朕就非殺不可。”皇帝望向重重雪幕後的玉台金闕,只覺長天浩蕩,風雪在懷,“朕既不能縱容她,也不能縱容自己。”

    又向乾清宮的方向走了一刻鐘的功夫,官靴尚未踏進宮門,便有小黃門一路頂著風雪碎步跑來,對著皇帝的背影磕頭。

    皇帝站定了腳。

    小黃門說︰“陛下,甦大人伏法了。”

    過了很久,皇帝才克制地嗯了聲,隱隱帶了二分哽意。

    太平十年就在這一場摧枯拉朽的驟雪中落下帷幕。

加入書簽 上一章 目 錄 下一章 加入書架 推薦本書

如果您喜歡,請把《俯仰人間二十春》,方便以後閱讀俯仰人間二十春1 楔子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俯仰人間二十春1 楔子並對俯仰人間二十春章節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