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淵看著張游,眉頭皺得更深了。
原本按照約定,此時出現在府衙門口的因該是大賢良師。
到時候,郜淵將會率領太平道游遍全城,威懾住楊家和安良弼。
最終促成雙方的再度談判,將事情徹底平息下來。
可如今好了,他把城門打開了,太平道也進城了。
來听候郜淵發號施令的,卻竟然只是一個什麼方頭祭酒張游?
不過當下,郜淵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直接對張游抱怨︰
“你們怎麼回事?”
“不是說好,讓你們太平道自己進城就行了嗎?”
“怎麼還帶著這麼多災民一起進來了?這是還嫌城中的瘟疫鬧得不夠嚴重嗎?還嫌這里不夠亂嗎?”
面對郜淵的指責,張游先是微微行了一禮。
然後他才嘴帶笑意回答︰
“人禍猛于天災。”
“實在是百姓們苦楊家久矣,自發進城。”
“還請大人不必在這些小事上糾結。”
郜淵眉頭皺得更深了︰
“什麼叫小事?這大幾萬的災民一下子全涌入城里,你跟本官說是小事?”
“算了,跟你也沒什麼好說的。”
“你現在去告訴大賢良師,讓他趕快整頓太平道人馬,隨本官一同前往守備軍營。”
“只要先穩住軍隊不做亂,那麼萬事皆定。”
楊家和安良弼最大的依仗,就是他們將青州城守備發展成為了他們的人。
而郜淵只需要依靠太平道的力量威懾住守備,剩下的人他自信可以輕易解決。
張游卻站著沒有動。
他依然保持著謙卑的姿態,回答道︰
“大賢良師法駕已經前往守備軍營,不勞大人操心了。”
“還請大人先回府衙里喝喝茶,小憩一陣。”
“外頭正亂得勁,在下是為了大人安危著想,並無他意。”
“等今夜事情一定,在下自然會來通報大人。”
郜淵聞言,眉頭一挑︰
“你什麼意思?”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卻見張游再度行了一禮,然後轉身就率領身後幾名太平道的人離去。
“你給本官站住!”
“你們就這樣走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郜淵指著張游厲聲喝道。
可張游卻又怎麼會听從郜淵的號令?
他已經隨著人群不斷走遠,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郜淵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
太平道並沒有按照他的意願來行事!
這到底是什麼原因?
他明明已經給了太平道諸多允諾,承諾了不少利益。
為何在這個時候,太平道竟然就將他給撇在一旁了?
郜淵想要問個清楚。
他站在府衙門前的石階上,朝著大街上涌動的人群高聲喝道︰
“太平道的人出來!”
“叫大賢良師來見本官!”
“快來人!叫大賢良師過來!”
郜淵下意識就以知府的姿態叫喊。
他當官太久了,這些年又一直坐在知府的位置上,所以這個習慣一時半會根本改不了。
但也正是他的大喊,很快惹得大街上的災民注意。
夜幕之下,一雙雙眼楮朝著郜淵看了過來。
一大群災民,也在朝著郜淵緩緩靠近。
“大家看!這里有個狗官,看他的官服應該是本地知府!”
隨著有人認出郜淵,這導致災民們一下子起了騷動。
有人立刻指著郜淵怒罵道︰
“原來你就是青州城的知府!”
“好啊,知府大老爺,我倒是想要問問你,為什麼把我們都拋棄在城外?對我們的死活不管不顧?”
“我們也是爹娘生下來的人!我們不是地里長的雜草!”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我們當你是父母官,你當我們到底是什麼?”
還有人更是一個箭步沖上石階,一把揪住郜淵的衣領。
在郜淵驚恐的眼神之中,來人等著郜淵厲喝道︰
“你這狗官!若是不能為民做主,還不如趁早滾回家賣紅薯!”
“你身為青州知府,為什麼楊家能夠在青州橫行禍害這麼多年?”
“說!你這狗官是不是楊家最大的庇護者?你們是不是一伙的!”
郜淵急忙開口解釋。
可是他一個人的聲音,又如何壓得住周圍的七嘴八舌?
尤其此時災民們都只想要發泄,又怎會听郜淵的解釋?
郜淵忽然驚訝發現。
他治下子民們,此時竟然沒有一個人再敬畏他。
這些災民此時猶如一群狼,他們的目光仿佛要活活吃人一樣!
郜淵這才驚覺,原來這些平日里溫順的子民,竟然也有如此恐怖的一面。
“啪!!!”
有人一耳光狠狠抽在了郜淵的臉上,將郜淵頭上的烏紗帽都給打掉。
郜淵被這一耳光徹底抽懵了。
臉頰上的疼痛根本不是什麼事。
而心里的震撼,才是讓他感覺到無法接受。
竟然有平頭小百姓敢打知府?!!!
郜淵一時之間,腦袋里不由得嗡嗡嗡作響,思維猶如澆築了水泥一樣陷入呆滯。
隨著有人敢對知府動手,下一刻更多的災民不斷涌了上來。
“打死這個狗官!”
“正是因為他的不作為,我全家才會跟著餓肚子,要不是太平道發糧,我全家都會被餓死!”
“打他!讓開讓我來!”
……
民憤洶涌,群情激憤。
眼看還沒能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的郜淵,就要被憤怒的災民給活活打死。
這時。
幾只大手急忙將郜淵給拉得朝後退去。
原來是府衙里的衙役見到情況不對,急忙提著水火棍沖了出來。
“大人,快走!”
他們一邊揮舞水火棍,將靠近的災民給打翻,一邊急忙帶著郜淵退入了府衙之中。
“保護大人!”
“快關閉大門!”
有人在郜淵耳邊大喊。
郜淵已經分不清楚是誰。
隨著大門關閉,門閂插好,外頭的吵鬧聲仿佛被隔絕了一樣,干淨了不少。
但下一刻。
“ ! ! ! ! ! !”
府衙大門劇烈響了起來。
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奮力拍打敲砸著府衙的大門。
這樣凶猛的拍門聲,更是讓郜淵心頭隨之顫動。
怎麼了?
這一切到底怎麼了?
安良弼那樣的朝廷命官開始作亂也就罷了。
為什麼就連這些災民也開始變得肆無忌憚,毆打知府,沖撞府衙。
他們竟然連王法都不怕了!
若是民不畏懼王法,那麼……
郜淵思到此處,不由得便體冰涼。
今夜,青州城里恐怕將會血流成河!
要麼,是這些災民被朝廷軍隊給屠戮。
要麼……是城中楊家集團,會被災民屠戮!
郜淵茫然的雙目,瞬間有了聚焦。
他知道自己現在不該在乎誰被誰屠戮,這些事他已經阻止不了。
他該面對的,是屠殺過後如何收拾殘局。
他身為知府,這一點無論如何都逃不過去。
郜淵掙開攙扶住自己的衙役,自顧站穩身形。
他環顧一周,只見府衙中的官吏衙役們縮在大門後頭,拼命抵住正在遭受沖撞的大門。
府衙防御十分完善,那些普通的災民短時間內根本難以攻入。
可即便如此,這些官吏一個個也被嚇得面如土色,瑟瑟發抖。
這些平日里跺一跺腳,就可以震得青州百姓跳三跳的人物,此時竟然也在害怕。
對,他們是該怕。
郜淵也該怕。
但他不能怕!
他身為知府,還有太多事等著他去做。
郜淵當即清了清嗓子,對著一眾官吏高喝道︰
“都給本官打起精神來!”
官吏們聞言,不由得看向了郜淵。
只見此時郜淵滿面威嚴,仿佛又回到那個一州之主該有的姿態。
郜淵指著眾人說道︰
“本官不管你們平日里,收了楊家多少錢,拿了楊家多少好處。”
“但今夜現在是什麼時刻,你們心里多少都應該有數。”
“若是還看不清形勢的,好好從門縫里看看外頭有多少人,好好听听他們在喊的是什麼?”
一眾官吏當然心知肚明。
城外數萬災民和太平道,已經盡數涌入了城里。
他們要做的事,在口號里喊得很明白︰誅羊妖,平瘟疫。
可若是大亂一起,誰能幸免?
隔壁陽州叛亂爆發之時,陽州縣衙和府衙之中,不知道多少官吏被叛軍屠戮殘殺。
若是這件事在青州上演,那麼後果眾人自然不難想象。
在場的官吏,自然也不想死。
但只要上官還能鎮定,那麼眾人便有了主心骨。
“大人,我們該怎麼辦?”
官吏們不由得開口詢問。
郜淵說道︰
“本官有兩件事,需要你們幫忙辦好。”
“第一,起草一份奏章,用于揭發楊家在青州惡行。楊家所犯之罪,沒有人比你們更清楚。你們即便絞盡腦汁,也得找出足夠的證據把楊家的惡行做實!”
“並且將一眾證據準備好,等今夜過後隨時準備用于向全城百姓展示。”
一眾官吏听到這話,不由得互相對視一眼。
郜淵繼續說道︰
“第二,再起草一份奏章,用于揭發太平道的惡行。太平道的事情你們也都清楚,作亂謀反的帽子扣在他們身上最為合適。”
“同樣,太平道的罪證也準備好,時機一到便能隨時拿出來用。”
“你們放心,只要我們還有用,今夜的災禍就暫時波及不到我們身上,那些災民也會有人約束。否則這府衙,此時早已經不存在了。”
“多的就不用本官多說了吧?”
官吏們听到這話,已經明白了郜淵的心思。
兩份奏章,兩份證據,相當于兩手準備。
且看今夜楊家和太平道惡斗,最終是誰分出勝負。
太平道贏了,那麼一切黑鍋都往楊家頭上扣。
楊家贏了,那麼所有髒水都朝著太平道身上潑。
也只有這樣,或許才能夠保全府衙之中的所有人。
“我等,听令!”
官吏們說完,當即迅速行動起來。
事關性命,他們如今也不敢怠慢。
郜淵看到眾人終于認真忙碌,這才滿意點點頭。
他的視線,不由得看向夜空。
那震耳欲聾的叫喊聲,還在夜空之中回蕩不絕。
“那大賢良師,究竟想要做到什麼程度?”
“他就這麼毫無顧忌嗎?”
“亦或者……大乾氣數衰落,以至于一個個野心家都開始冒出頭來了。”
“陽州的平叛總兵大將,不也攜叛自重?他不僅不用心平定叛亂,反而借機向著朝廷不斷勒索要挾。”
“還有……”
郜淵的心中滿懷擔憂。
但他很快無奈搖搖頭。
他很清楚,今夜最該擔憂的人不是他。
現在這青州城里,還有太多人比他更擔憂,更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