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懋官進得大堂,自言道︰“還是老樣子?除了你,正堂、右堂、郎官、員外、主事全請病假、事假了?”
方悠山笑了笑,沒說話。
黃懋官問︰“今日你可有奏事?”
方悠山拱手︰“回稟本部堂官,有奏事。去年冬,南京流行瘟疫。軍、民死者甚多。”
“但許多死去軍士,諸衛、營卻未上報。直接將死去的人當成了空額來吃。”
“吃空額之風斷不可漲啊!”
“故屬下請本部堂官令,嚴格核查南京軍隊病死之數,病死軍士糧餉停發。”
方悠山的奏請合乎法度。黃懋官當即應允。
但法度無外乎人情。
譬如說振武營,去年大疫死了三百多人。這三百多人的軍餉並非被武官們私分。而是作為營中的小金庫,按月發給死者家眷作為撫恤。
軍士非戰而亡,朝廷給的撫恤銀子太少了。對于孤兒寡母的生存杯水車薪。
按月領糧餉則不同。對孤兒寡母來說是長期、穩定、可觀的收入。足夠她們生活。
黃懋官這人勤歸勤、清歸清,唯獨不知變通。
有時候變通是把雙刃劍。制度的崩壞是因“變通”二字。制度的僵化又因“不變通”三字。
黃懋官道︰“此事既是你上稟,就由你負責去辦。唉,我手底下的人全當起了甩手大爺,我能用的人只有你一個。”
方悠山拱手︰“多謝黃部堂信任。屬下一定盡力辦好這件事。”
黃懋官又道︰“這個月的營兵糧餉要盡快發放。不要拖,省得拖出事兒來。”
沒錯,糧餉發放的事也是司藏員外郎方悠山經手。
且說林十三那邊,查羅龍文在南京城內的幫手需要費一番功夫。
林十三幾乎將所有耳目都撒了出去。暗中盯緊了徽商會館。看哪位南京的勛貴、高官進會館見羅龍文。
然而一連三日毫無消息。
林十三有些發急。不能挖出羅龍文的盟友,便不能將兵變扼殺在搖籃之中。
這日他愁容滿面的坐在堂屋之中。
孫越走了進來︰“師父。”
林十三瞪了他一眼︰“軟禁時日結束了?”
孫越“噗通”給林十三跪下了︰“結束了。師父,我這人壞就壞在這張嘴上了!千錯萬錯都是徒弟的錯。”
“我請了個先生,寫了個條幅掛在家里。條幅上寫著‘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八個字。”
“徒弟今後一定日日警醒自己。”
林十三道︰“罷了,起來吧。咱們經辦秘密差事的人,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嘴巴牢、鐵門閂。”
“有些消息一旦外泄,便是殺身之禍!”
孫越忙不迭的點頭︰“對對。什麼話從師父嘴里說出來,就像是那千金不換的金玉良言。”
孫越這廝跟林十三跟久了,別的沒學會。林十三的嘴舌功夫他學了個七八成。
就在此時,張伯走了進來。
林十三問︰“查到了?”
張伯微微搖頭︰“羅郎中在徽商會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有任何南京當地勛貴、官員前往拜訪。”
“這麼查,怕是不行啊。”
林十三頷首︰“是啊,是得另想個法子。”
孫越給林十三倒了一杯茶。林十三喝了一口,問張伯︰“哦對了,沈惟敬回杭州了嘛?”
張伯答︰“昨日傍晚便走了。如果說俞大猷、戚繼光是胡宗憲抗倭的左右手,沈惟敬就是胡宗憲抗倭的耳目。”
“胡部堂那兒離不開他。”
林十三頷首。說到沈惟敬,他突然靈光一現。
林十三道︰“之前咱們在秦淮河上尋倭窩,邵大俠尚未現身,咱們那時毫無頭緒。”
“沈惟敬說了一個法子,那就是摸排法。”
“摸排法雖是個笨辦法,卻是一條切實有效的可行之路。”
張伯道︰“你是說,用摸排法查找羅郎中的盟友?”
林十三頷首︰“咱們先列出南京城內所有勛貴、官員的名單。先找出名單中的所有嚴黨官員。”
“老羅醉酒後說,那人有能力幫著他逼反振武營。”
“有這種能力的人,一定是個有實權在手,又管著振武營相關事務的。”
張伯道︰“此事的關鍵,在于從名單中挑出所有嚴黨官員。你初到南京幾個月,對南京官場還沒摸透啊。”
“你得找個熟絡南京官場的人相助。”
林十三道︰“沒錯。我已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雖不是官,卻跟官場熟絡的很。”
張伯脫口而出︰“你說的是.”
林十三接話︰“沒錯,是邵大俠。此人說好听點是個行俠仗義的大俠,說不好听點就一個官場掮客。”
“四頭八面的官員,他應該沒少打交道。若他能助我,摸排南京諸勛貴、官員還不是手拿把攥?”
“他應該還在南京。你立即派人去找他。”
邵大俠的確在南京城內。他最近在忙活一件事。
南京工部尚書的大公子看上了一個名叫月眉的姐兒,想收為外宅。
不巧的是,月眉的鴇母剛收了廣恩伯世子一萬兩贖身銀子。廣恩伯世子也等著收月眉為外宅,以後好隨時曰眉呢。
二人互不相讓,幾成仇敵。
邵大俠這幾日忙著居中調停,化解矛盾。
日上三竿時,春風吹拂著古老的南京城。
林十三乘一頂小轎,來到了南京城郊的一座偌大宅邸。
這座宅邸是邵大俠所有。如此豪宅,邵大俠在江南各地有十二處。可見其財力之雄厚。
通傳過後,林十三在宅邸的後花園見到了大俠邵芳。
邵芳笑道︰“林千戶,真是稀客啊!”
林十三拱手︰“上回你幫了我,幫了朝廷的大忙。我還沒來得及專程前來致謝。我欠你的情啊。”
邵芳殷勤的給林十三倒了一杯茶︰“林千戶這是說哪里話?您何時欠我的了?”
“我幫您找出了倭寇的情報窩子。當夜您就把人情還了。”
“玉嬌紅的父親是您所救。我朋友那批私鹽,是您跟楊公公要回來的。”
“小人與林千戶已經扯平了。”
邵芳能夠以布衣之身混跡江南官員之間如魚得水,自然有他的本事。
會做人就是他的本事之一。
他幫林十三查出倭窩是大事。紅姐兒的父親和私鹽是小事。
這兩件小事卻成了他給林十三的一條金台階。如若不然,皇帝紅人、錦衣千戶欠了一個江湖游俠的人情,那得多別扭?
林十三尷尬一笑︰“好吧。就算是扯平了。今日我又有求于你了。”
邵芳道︰“能夠為林千戶效力,是小人三生修來的福分。何談一個‘求’字?”
“能為您辦事,小人簡直就是走了八輩子的好運,祖墳都冒青煙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邵芳和林十三是一類人。
邵芳無恥的樣子,頗有林十三的風采。
林十三笑道︰“萬萬別這麼說。你我是朋友。今後你稱我一聲林老弟,我稱你一聲邵大哥,如何?”
邵芳連聲道︰“我怎敢高攀。”
張伯在一旁咳嗽了一聲,提醒林十三抓緊辦正事兒,少把工夫浪費在虛情假意的客套上。
林十三會意︰“邵大哥。我有一件難事要請你辦。請看。”
林十三從懷中拿出了一份南京勛貴、文武官員名單。
這份名單是林十三從北鎮撫司的檔房中謄抄帶來江南的。
邵大俠拿過名單翻了翻,靜待林十三開口。
林十三道︰“你能否從中挑出與嚴閣老府上過從甚密的?”
邵大俠皺眉︰“別的事您吩咐一聲我一定竭力去做。唯獨這件事”
“揭人老底是一件很不仗義的事。何況揭的還是整個南京城全部勛貴、官員的底細?”
說這話的時候,邵大俠看向張伯和孫越。
林十三會意︰“你們先退下。”
邵大俠也屏退了一眾絕色婢女、俊俏小廝。
林十三道︰“邵大哥,我這人說話直,你別見怪。我知道,你骨子里是個生意人。做生意講究一個等價交換。”
“你幫我這個忙,我不會讓你白忙活一場。”
邵大俠頷首︰“嗯。林千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也不藏著掖著了。”
“我眼下沒有忙讓您幫。卻有一個長遠的大忙需您出手。”
林十三道︰“請盡管說。”
邵大俠道︰“我揭別人的老底前,先將我的底細透給您。我是高拱高寺卿的人。”
“今後,高寺卿若在朝中有事,請您仗義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邵大俠很會選靠山。
說實話,跟他打交道的官員,官位比高拱這個太常寺卿高的,權力比的他大的多了去了。
但邵大俠卻毫不猶豫投靠了高拱。
他看中的是高拱乃裕王老師這層身份。
等嘉靖帝死翹翹,裕王作為唯一的儲君登基踐祚,高拱必飛黃騰達、大權在握、口含天憲、舉動回山海、呼吸變霜露。
林十三遲疑。
邵芳應該取個綽號,叫“邵看穿”。
閱人無數的他,能夠一眼看穿對方的擔憂。
邵芳道︰“林千戶放心。若高寺卿做的是違背法度、不利于江山社稷、有害于黎民蒼生的事,您可以不幫。”
“若高寺卿做的是維護法度,有利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事,請您仗義出手。”
林十三想了想,答應了下來︰“好。就按你所說,咱們擊掌為誓。”
若干年後高拱干了一件驚天動地,有利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大好事——扳倒嘉、隆兩朝第一巨貪徐階。
自然,這些都是後話。
林十三與邵大俠擊掌盟誓。
邵大俠不含糊,當即拿起筆,在那份名冊中點出了三十二位嚴黨官員,還有六位與嚴府過從甚密的勛貴。
林十三又問︰“這些人當中有哪些是有實權的?”
邵大俠又從中篩選出十三位嚴黨官員、三位勛貴。
林十三再問︰“這些人中,有哪些在職權上與振武營有交集?”
邵大俠再次幫林十三篩選。
這一回,人名只剩下了三個。
臨淮侯李庭竹、誠意伯劉世延、南京戶部司藏員外郎方悠山。
林十三望著這三個名字,心中盤算︰李庭竹、劉世延都是打過倭寇的忠義悍將。李庭竹有賢名、劉世延有勇名。
他們二人怎麼可能去逼反振武營?要知道,振武營若兵變,這兩位南京協同守備是要倒大霉的!
那答案就很明顯了。幫羅龍文去逼振武營造反的,很大可能是這個名叫方悠山的人。
林十三問︰“這位方悠山方副郎在戶部分管的什麼事務與振武營有關?”
邵大俠的回答讓林十三大為震驚︰“回林千戶,方副郎管著南京諸營的糧餉發放。”
林十三幾乎可以確定方悠山就是他要找的人。
林十三朝著邵大俠一拱手︰“邵大哥,多謝。”
邵大俠拱手︰“請林千戶不要忘了今日與我的約定。”
林十三出得邵府,離開城郊,直奔城內的戶部官衙。
一進官衙,林十三便火急火燎的找到了黃懋官。
他將事情的經過跟黃懋官一說,隨後問︰“黃部堂,方悠山人呢?”
黃懋官答︰“他這幾日去諸營發餉了啊。今日應該輪到去振武營。”
林十三一拍大腿︰“糟糕!壞事了!我這就去振武營。”
且說振武營校場點兵台上,方悠山和管營游擊將軍廖杰對坐著。
方悠山的身邊放著一個大木箱。
廖杰小心翼翼的問︰“這回發的是全餉嘛?”
方悠山頷首︰“那是自然。”
廖杰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弟兄們最近心氣不順。若軍餉遲發,是要出大亂子的。”
方悠山道︰“我知道他們為何氣兒不順。無非是因停發病故軍士糧餉的事。”
“咳!這件事我苦勸過黃懋官黃部堂。軍士們病死了,他們的家人極為可憐。全指著這點糧餉過日子呢。”
“斷了糧餉,豈不是斷了孤兒寡母們的生路?”
“可黃部堂不听我的啊!怎麼勸都沒用。你也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人家比我大七級呢!”
廖杰道︰“我已盡力安撫弟兄們了,他們不會因此事鬧事。我這幾日最擔心的是軍餉。若軍餉遲發,任我有天大本事也壓不住他們。”
振武營的將士們逐漸在校場聚齊。
方悠山走到了大木箱邊上,高聲道︰“大明嘉靖三十九年四月南京中軍都督府麾下振武營軍餉,開領!”
說完方悠山打開了大木箱。
大木箱中裝的不是銀子,不是銅錢,而是寶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