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懋官眼中,林十三就是個混跡于勛貴、高官之中,靠著吃喝玩樂的本事取悅達官顯貴,借以謀取私利的小人。
戶部左侍郎府邸。
下人通傳林十三求見,黃懋官直接命僕人傳話︰今日黃部堂身體不適,不便見客。
林十三無奈,只得使出了老法子。將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強塞給僕人。
哪曾想僕人變了臉︰“我是黃家的賣身僕。我犯了錯老爺打死我都不犯王法。”
“你可知我若收你的銀子,按黃家的家規該如何處置?鞭撻六十!”
果然,清官若清到一定地步,連家里僕人都跟著清。
林十三道︰“我找黃部堂有大事!就不能通融通融?”
僕人板著臉︰“我已經說過了,黃部堂今日身體不適.”
林十三急眼了,高呼道︰“黃懋官,南京城若出了兵變,你身體更不適!”
“眼見要出大事了。你竟不聞不問?”
所謂的左侍郎府不過是個干淨寬敞的四合院。
林十三在院門口大喊,黃懋官听的一清二楚。
不多時,另一名僕人出了大門︰“林千戶別喊了,我家老爺有請。”
林十三跟著僕人,三步並做兩步進了黃府堂屋,見到了黃懋官。
黃懋官問︰“你剛才喊南京城要出兵變?怎麼一回事?”
林十三將有關振武營的消息講給了黃懋官。
黃懋官听後門頭緊鎖︰“有批神秘人進了振武營,挑唆營兵與朝廷的關系?”
林十三頷首︰“是這麼回事。”
黃懋官問︰“知道這批人的來路嘛?”
林十三答︰“我正在派人查。需要一兩日。”
“黃部堂。依林某所見,振武營的將士軍心浮動,是因朝廷減了他們每月一錢軍餉。”
“只需將這一錢軍餉漲上去,軍心立馬能夠平穩。”
“振武營員額五千,南京戶部每月不過多支出五百兩而已。”
“若南京戶部連這五百兩都拿不出來。這錢.我出了!”
黃懋官聞言冷冷的問︰“林十三,你進官場多久了?”
林十三答︰“自嘉靖三十四年堂帖校尉轉為在冊算起,已有五年。”
黃懋官呵斥林十三︰“虧你還是個在官場混了五年的人!大明的官員拿自家銀子給營兵發軍餉?你要做什麼?收買軍心,圖謀不軌,意圖謀反嘛?”
“這事兒傳了出去。別管你身後有多少靠山,誰也保不住你!”
“大明就沒有這樣的先例。我說的先例不是官員自掏腰包給士兵發餉。”
“而是官員自掏腰包發了餉後,官員不掉腦袋的先例!”
“即便拋開律法不談。你這麼做開了一個很壞的頭兒!”
“今後若有居心叵測者,學你拿自家的錢給將士發餉,後果不堪設想。”
林十三道︰“那南京戶部發官帑增餉呢?我就不信諾大南京戶部差那每月五百兩銀子。”
黃懋官道︰“南京戶部撥銀是有制度的!想把這一錢銀子漲上去,就得南京守備、協同守備、參贊機務、兵戶二部諸堂官聯名給朝廷上奏疏。”
“朝廷批準後才能施行漲餉。”
“南京戶部雖大,花出去的每一兩銀子都要合乎朝廷的財政制度。”
黃懋官這人踏實肯干,但他不是沒有缺點。他的缺點是不知變通。
話又說回來,大明開國一百九十二年,許多制度已經崩壞,成了貪官謀取私利的工具。制度崩壞,就壞在“變通”二字上。
林十三道︰“難道活人能讓這五百兩銀子憋死?眼睜睜看著振武營軍心浮動,釀成大禍?”
黃懋官道︰“為今之計,你必須立即查清那些挑撥離間的神秘人的身份。將其一體捉拿,一網打盡。”
林十三咬了咬牙︰“好吧。我這幾日不眠不休,也要將這些王八蛋一網打盡。”
林十三回到大長干街,立即命令一眾袍澤用盡一切方法打探消息。
翌日傍晚。
張伯快步走了進來︰“查到了。”
林十三已經一天一夜未睡。他站起身急切的問︰“那伙人是什麼來路?”
張伯壓低聲音︰“刑部督捕司的人。”
林十三愕然︰“羅龍文的人?”
張伯頷首。
林十三皺眉︰“難道羅龍文來南京所辦的密差,是挑唆振武營兵變?”
“沒道理啊!”
“振武營兵變對閣老、小閣老有什麼好處?”
張伯道︰“若振武營兵變,朝廷首先要處置的是守備、鎮守太監、協同守備、參贊機務。”
“莫不是這五人中有人得罪了嚴閣老、小閣老?他們想鼓動兵變,借機打壓政敵?”
林十三冷靜分析道︰“守備徐鵬舉是個人畜無害的好人。整日就兩件事,釣魚、跑馬。”
“這樣一個甩手掌櫃絕不會礙著閣老小閣老的事。他們怎麼可能有閑心打壓一個甩手掌櫃?”
“鎮守太監楊金水是宮里的人。宮里的人就是皇爺身邊的人。自古疏不間親。嚴嵩父子深諳這個道理。”
“這麼多年了,嚴家整人、殺人無數。何曾整過內宦,殺過內宦?他們絕不是為了對付楊金水。”
“協同守備臨淮侯李庭竹和誠意伯劉世延這倆人精的很。身為勛貴,卻每年都派人上京給嚴家送年節厚禮。”
“嚴家怎麼會去整他們倆?”
“參贊機務、兵部尚書老蔡就更不用說了。他即便得罪過嚴家父子,當下還用得著嚴家父子出手嘛?就他那個病,用不了三個月就得駕鶴西游。”
張伯道︰“這麼一算。嚴家指使羅龍文來挑唆振武營兵變,與打壓政敵無關。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煽動兵變是大罪。除非有威脅到嚴家根本利益的事,否則嚴家父子絕不會冒這個險。”
林十三道︰“我去找羅龍文。他畢竟是我的二哥。我從他嘴里探探口風。”
羅龍文居住在南京城的徽商會館。
他本就是徽州歙縣墨商出身,住徽商會館頗為符合他的出身。
翌日上晌,林十三來到了徽商會館找到了羅龍文。
羅龍文笑道︰“你小子怎麼來了?”
林十三道︰“瞧二哥這話說的。您好容易來一趟南京,咱哥倆逛一次花船就再不見面了?”
“我是個閑散小官,平日里都快閑出屁來了。來找您討一頓酒喝,吹牛打屁,消磨時光。”
羅龍文頷首︰“成啊。我讓會館的廚子晌午做幾個地道的徽州家鄉菜,請你品嘗品嘗。咱哥倆好好喝幾盅。”
林十三旁敲側擊︰“別耽誤二哥辦差啊。我閑,您卻是專程來南京替閣老、小閣老辦正經差事的。”
“對了,您那正經差事辦得怎麼樣了?”
話音剛落,一個人來到了羅龍文面前,似乎是有事要稟告。
羅龍文一揮手︰“先下去,後面再說。”
羅龍文這明顯是在避著林十三。
林十三道︰“二哥,您要沒辦完正事,還要接著忙,我就不打攪了啊。”
羅龍文卻道︰“無妨。別走。事情有下面的人在辦呢,我只是坐鎮中軍帳,還能連陪自家兄弟喝杯酒的功夫都沒有?”
林十三和羅龍文有一搭無一搭的聊著閑天。
林十三深知羅龍文的脾性。他這人平時嘴上裝著鐵門栓,從不輕易漏風。
一旦喝了多了酒,鐵門栓便松了。
羅龍文也深知自己的這個缺點。故從不跟不信任的人一起開懷暢飲。
晌午時分,會館的廚子做了一席地道的徽州菜。
徽州菜講究咸鮮,口味偏北方。這頓兩個人的酒席稱不上奢靡,都是徽州特產小菜。
頭一道是徽州三寶。以豆腐角、筍干、火腿炒制。
第二道是楊梅丸子。第三道是牛肉鍋巴。第四道是臘味餈粑。第五道是行密貢鵝。第六道是包公魚。
本來要上徽州甲酒。這酒乃是米酒,甜絲兒絲兒,糖水一般,勁頭小。林十三怕喝這酒灌不醉羅龍文。
故林十三道︰“還是上女兒紅吧。江南的酒也就女兒紅入得了口。”
女兒紅上桌,林十三開始跟羅龍文劃拳行酒令,一杯接一杯,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勢。
林十三的酒量其實跟羅龍文差不多。
但自己喝酒的特點自己曉得。林十三喝酒的特點是︰若喝多了只是頭痛,嘔吐。腦子卻清醒的很。
兩瓶女兒紅下肚,林十三腹中翻江倒海。
他看了一眼羅龍文。羅龍文已經有七分醉態,嘴里也開始胡言亂語︰“他娘的,我頂看不上咱大哥霸佔他人之妻的癖好。”
“干奪人發妻的事兒,傷陰德。我跟他說了多少次了,他就是不听我的。”
林十三打了個酒嗝︰“嗝。二哥,咱大哥派你千里迢迢來南京,嗝到底是干什麼來了?”
“何等大事,需督捕司的大掌櫃親自出馬?”
羅龍文迷離著一雙眼︰“咳。咱大哥希望振.振武營.能夠兵變。讓我來煽動軍心。”
林十三不解︰“京師跟南京遠隔兩千里。振武營那群丘八要是兵變了,于咱大哥有什麼好處?”
羅龍文笑道︰“你問我啊?我他娘問誰去!我跟他名為義兄弟,實則是主人和奴僕的關系。主人吩咐奴僕啥事兒,奴僕還敢刨根問底嘛?”
林十三道︰“可,可這事兒風險也太大了啊。煽動兵變,這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羅龍文道︰“屁話。我這些年為嚴家辦的髒事里,該被誅九族的事還少嘛?不怕多這一樁。”
羅龍文死活不說煽動兵變的原因。許是他真不曉得。
林十三道︰“可振武營的丘八也不是傻子。總不能被人煽乎幾句就兵變吧?”
羅龍文笑道︰“這你就不必替我擔憂了。南京城里,有人配合我逼反振武營。”
“咚”,林十三摔到了桌子底下。他不是裝醉,而是真醉了。
羅龍文嘲笑他︰“你,你這憨貨。不能喝就別喝。瞎實在。來,來啊。快伺候林千戶安歇。”
林十三在徽商會館睡了整整五個時辰。從下晌一直睡到了半夜才醒。
幸而昏睡前羅龍文給他透的那些風,他記的一清二楚。
林十三揉了揉太陽穴,突然瞥見身邊躺著一個溫潤如玉的女人。
徽商會館經常接待官員,吃喝睡那是一條龍。故會館中養了七八個女人,堪稱絕色。
女人柔聲道︰“林千戶,小奴伺候您入港?”
都道酒是色媒。但男人酒喝得過了火,就像是一根軟綿綿的柳絮。對那事兒實在提不起興趣。
林十三道︰“你睡吧。我得趕緊回府。不然怕家里母老虎可著南京城四處尋我。”
林十三趕回了大長干街的宅邸。
張伯給他端了一碗醒酒湯。
林十三道︰“這趟去雖確定了羅龍文要煽動兵變。但嚴家指使他煽動兵變的原因我卻沒打听出來。”
“或許老羅自己都不曉得。”
張伯問︰“那你下面打算怎麼做?”
林十三道︰“自然是制止兵變。前方抗倭情勢如火,後方南京不能再亂!”
張伯道︰“你打算把軍營中那些挑撥離間的人都抓起來?”
林十三搖頭︰“不成。那些都是羅龍文的人。咱們手下袍澤跟他們都是熟臉。”
“若漏捉了一兩個,跑回去給羅龍文報信。我不是跳到明面上跟嚴家作對嘛?”
“皇爺和陸炳派我接近嚴家,是要留我在最關鍵時候用。我若此時跟嚴家撕破臉,之前所付出的一切心血豈不都付諸東流了?”
張伯道︰“不抓人你如何制止兵變?”
林十三道︰“人是要抓的。但不是羅龍文的那些人。光靠那些人紅口白牙煽動,振武營的將士是不會兵變的。”
“羅龍文說,南京城里有他的幫手。幫著逼反振武營將士。”
“只要找到這個人,將其抓捕,自然能夠制止兵變。”
翌日清晨。南京戶部大堂。
司藏員外郎方悠山早早來到了大堂,喝著茶靜等左侍郎黃懋官坐堂。
司藏員外郎是個十分關鍵的官職。既管著銀庫,又管著帑銀的對外劃撥。
整個戶部只有兩個人最勤快,天天到堂點卯。一個是黃懋官,另一個便是方悠山。
區別在于,黃懋官勤快是一心為公,方悠山勤快是為了便于貪賄。
當初方悠山拜倒在嚴黨骨干萬吴門下。萬吴準備抬舉他到戶部謀個職位。
方悠山卻認為戶部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不方便撈錢。
他竟主動要求調到南京戶部這個看似閑散的衙門任職。
南京戶部不顯眼,從中搞錢更不顯眼。
在他看來,貪污納賄的最高境界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