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南京是六朝故都,虎踞龍盤。
林十三一行人經運河一路南下,到達揚州後與鄢懋卿分手。
陽春三月,江南,瓜步渡。
六艘官船滿載著三十幾名錦衣衛和一眾家眷,在瓜步渡中緩緩行駛。
瓜步渡對于大明王朝來說是個福地。
明王覆而大明興。一百九十四年前,小明王在廖永忠的護送下前往金陵,途徑瓜步渡時,廖永忠用了一招稀里糊涂突然落水計。
小明王覆舟而亡,而吳王朱元璋擁有了稱帝的合法性。
一百九十四年前,小明王的沉船上有一個護衛親兵棄船苟活,開啟了錦衣衛一代梟雄的傳奇。這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言歸正傳,六艘官船的頭船甲板上,站著林十三和孫越。
這師徒二人分別拿著一份地圖仔細鑽研。
林十三手中拿著的是南京衛戍駐軍圖。
南京駐軍共分為衛所軍和營兵兩大體系。
衛所軍體系分為四大部分。員額高達十萬。
第一個部分是留守五衛。即留守左、右、前、後、中衛。
第二個部分是孝陵衛。
第三個部分是親軍六衛。即錦衣衛、金吾前衛、金吾後衛、羽林左衛、羽林右衛、虎賁左衛。
第四個部分是水軍四衛。即水軍左衛、水軍右衛、江淮衛、濟川衛。
營兵體系則分為振武營、新江口營、大教場營、小教場營、池河營、浦子口營。員額只有一萬八千。
嘉靖三十四年,十萬衛所軍坐視幾十個倭寇打到南京城下。
這其中有兩部分原因。一是衛所軍制崩潰,有名無實,毫無戰力可言。
二是有人想借倭寇之手進南京城當平賬仙人,從中作梗。只是沒有得手。
自那場鬧劇之後,嘉靖帝意識到了南京衛所軍已經爛到了骨頭里。于是下旨招募營兵,以勛貴領兵。
這才有了營兵六營。
營兵中打仗最狠、軍紀最差的是振武營。選諸營銳卒及淮安、揚州丁壯矯捷者三千人組成。剽悍的很。
要想融入南京的軍政體系。就要先了解這個體系的構成。
林十三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本朝新修訂的《大明官制》中關于南京軍政官員的構成。
南京守備,總領南京軍政,多由勛貴擔任。如今的南京守備是草包國公徐鵬舉。
南京鎮守太監,監察南京守備,戰時為監軍。如今的鎮守太監是林十三的老熟人,舅舅呂芳的義子楊金水。
楊金水這些年管理江南織造局、浙江市舶司,為胡宗憲籌集抗倭糧草出了大力,為嘉靖帝的內庫斂財立了大功。故高升為南京鎮守太監。
待他回京師之時,鐵定入司禮監擔任秉筆。
南京協同守備有兩員。一員是臨淮侯李庭竹,一員是誠意伯劉世延。這兩人有帶兵打仗的真本事。
徐、李、劉同時兼任錦衣衛的正堂、副堂、僉堂。
協同守備下,又設有參贊機務一名。由南京兵部尚書兼任,現任名叫蔡克廉。
此人人如其名,著實“可憐”。才四十九歲就得了肺癆,病懨懨的無法理政。
之前老蔡曾擔任漕運總督,在任上兢兢業業,著實做出了不少政績。
可惜因這該死的肺癆病導致老蔡精力不濟。無奈自請調任南京兵部養老。
參贊機務下設有督糧侍郎一員。由南京戶部左侍郎兼任。現任名叫黃懋官。
這位黃侍郎不同于其它留守六部堂官。別人都在養老,唯有他勤勤懇懇、一心一意辦公事。
成化朝官場有諺︰兩京十六部,唯有一王恕。
本朝江南官場有諺︰南京留守部,只有懋官助。
守備、鎮守太監、協同守備、參贊機務、督糧侍郎構成了南京城最高的軍政權力體系。
至于應天巡撫,則屬于地方權力體系。全稱“總理糧儲提督軍務兼巡撫應天等府”。
下轄有應天、承天、甦州、松江、常州、鎮江、太平、池州、徽州、寧國、安慶、廣德十二地。
這十二處地方,隨便拎出來一個都富得流油。江南的糧袋子掐在應天巡撫手中。
自宣德年起,官場便有默契。南京城“城內歸守備,城外歸巡撫”。
待到汛期,應天巡撫還要移衙甦州。
這一任的巡撫,是嘉靖朝官場著名“三不沾”,徐階的學生趙貞吉。
林十三重任在肩,一路上都沒閑著,一直琢磨著南京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兒。
一旁的孫越,則在仔細看著另一份地圖《南京秦淮河探花圖》。
此圖對青樓妓館的分布、當紅妓的服侍特色、甚至諸妓的價錢都做了詳細標注。
一日之後,南京城內,洪武大街。
到底是開國舊都,街巷名字比京師要雅致多了。
洪武大街的南面有一座輝煌雄偉的府邸,上書“魏國公府”四個大字。
這里曾是太祖爺的吳王府。立國建新宮後賜予徐達作為公爵府。
也只有龍潛舊邸,才敢以太祖年號為街名。
林十三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站在魏國公府門前。
三十幾名袍澤,幾百家眷剛剛到南京,暫時安置在驛站之中。
來之前陸炳有命,讓南京錦衣衛給他們劃撥房屋安置。幾百人老住在驛站算怎麼一檔子事兒?
故一到南京城,林十三便來求見頂頭上司,草包國公徐鵬舉。
京師許多部院大臣的府邸,林十三都可直入。那些部院大臣都很給林傳奉面子。
沒想到,剛到南京他就在魏國公府吃了癟。
國公府的門房上前來問林十三︰“哪兒的官兒啊?”
林十三答︰“在下南京錦衣衛新任千戶,林十三,前來求見魏國公。”
門房冷冷的說︰“我去通傳,慢慢等著罷。”
在京城時,哪座府邸的門房敢跟林十三這麼說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林十三只得拱手道︰“有勞,有勞。”
徐府跑馬場。
徐鵬舉正對著一匹從西域商人手中買來的大宛馬“青麒麟”愁眉不展。
馬是好馬,唯一的缺點就是.尥蹶子。
南京城里有名的十大馴馬師之前請了六位。個個被青麒麟摔的鼻青臉腫。
其中一人更是摔折了大腿,接骨大夫說那人這輩子走路都要瘸。
這不,眼前五六個僕人正抬著一個三十來歲的馴馬師——請來的第七位又摔了。
徐鵬舉不好蟲,不好禽,甚至不貪財、不好色。唯獨好良馬與垂釣。
這匹馬花了他五千兩銀子。馬一直尥蹶子就等于銀子打了水漂。
更可惜的是,此馬長了極品良馬的馬骨、馬身、馬腱。
若因尥蹶子的毛病變成廢馬,徐鵬舉不甘心。
就在此時,一名管家通傳︰“稟國公爺,新任南京錦衣衛千戶林十三求見。”
徐鵬舉心情極差,一揮大袖︰“京城里貶來的那些個阿貓阿狗我不想見。讓他滾蛋。”
身為中山王長房直系血脈,草包徐鵬舉的骨子里有一股傲氣。
他如今是南京城里的第一勛貴、最高軍政官員。別說一個小小的林十三,就算嚴嵩、徐階來了,他照樣不鳥。
他連京師里的同宗,定國公徐延德都不屑一顧︰徐家叛徒、背主求榮狗東西的後代。算個什麼瘠薄玩意兒?
管家傳話給管事,管事傳話二門,二門傳話三門,三門傳話四門,終于傳話到大門的門房這里。
門房走到林十三面前︰“那個誰,嘿,說你呢!我們國公爺有事,今日不見客。回去吧!”
林十三趕忙問︰“國公爺是否說了哪天見我?”
門房翻了個白眼︰“國公爺最近心情不好。說不定過個三月倆月,心情好了會見你。”
三月倆月?
幾百家眷總不能一直住在驛館。
林十三無奈,只得從袖中拿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塞進門房袖中︰“老哥,你就通融通融吧。我找國公爺真有急事。”
門房竟毫不遮掩的從袖中掏出銀票,看了看面額。
天下沒有花錢的不是。
門房見到“一百兩正”這幾個字,笑逐顏開︰“嘿,要不說閣下是京城來的嘛?京城來的人就是出手闊綽,還明事理。”
“那個林什麼官職來著?”
林十三答︰“千戶。”
門房點點頭︰“哦,林千戶。你來的不巧。我們國公爺遇到了煩心事。今兒正煩著呢。”
“他心情若不好,別說你一個小小千戶。就算藩王來了都得吃閉門羹。也就當今皇上和裕王能叫開我們國公府的大門。”
林十三問︰“國公爺遇到了什麼煩心事?”
門房朝著林十三一笑︰“做一樁生意有一樁生意的價錢。打听一件事也有一件事的價錢。”
“剛才那一百兩,我只能告訴你國公爺心情不佳。”
真是宰相門前七品官。底層人一旦有了一丁點的權力,一定會變成一條狗,把那屁大點的權力運用到極致。
林十三無奈,只得又給了門房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門房接過銀票看了看︰“咳,是這麼一檔子事。我們國公爺好馬,新近花大價錢買了一匹西域大宛馬,名曰青麒麟的。”
林十三驚訝︰“大宛馬中常見淡金、棗紅、銀白、純黑四色。青色大宛馬數十年難尋啊!”
御馬監的馬房也設在西苑之中。林十三平常沒少跟馬房的管事“活馬典”學本事。
畢竟馬也是寵物的一種。
門房頷首︰“難尋是難尋。可是那馬有尥蹶子的毛病。加上今日請來的馴馬師,它已連傷七人了。”
林十三一拍腦瓜︰“嘿。就這事兒啊!我能將青麒麟馴服,讓它不再尥蹶子!”
說完林十三從袖中又掏出一百兩銀票,塞給門房︰“勞煩通稟魏國公一聲,我此番來,是專門為他馴馬的!”
門房接了銀票,喜的嘴都快咧到後耳根了︰“蛤?看不出你還有馴馬的本事。等著,我這就去通傳。”
跑馬場上。
管家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了徐鵬舉面前︰“國公爺。那個叫林十三的千戶說,他能馴服青麒麟。”
徐鵬舉大笑三聲︰“哈哈哈,吹牛!”
“南京十大馴馬師,在青麒麟背上折了七個。他一個京城的遭貶官兒能比十大馴馬師還有本事?”
剛才門房收那三百兩銀子並非據為己有。二門、三門、四門、管事、管家都要分一杯羹。
就跟林十三當年尋寵,賞銀二百兩,到手十兩差不多的道理。
管家頗講道義,他得了林十三的好處,自然要替他說一句好話︰“國公爺,我听說這人原是在西苑管寵物事的傳奉。”
徐鵬舉眼前一亮︰“西苑專管寵物事的傳奉?罷了,死馬當活馬醫吧!讓他來跑馬場。”
魏國公府是舊吳王府,幾乎相當于三分之一的皇宮大小。
一刻之後,林十三跟著管家快步來到了跑馬場。
林十三納頭便拜︰“屬下林十三,見過國公爺!”
徐鵬舉大手一揮︰“虛禮免了!滾起來。你有法子馴服青麒麟?”
林十三起身︰“國公爺,我可否先看看青麒麟?”
徐鵬舉頷首。
林十三進了馬廄,小心翼翼的圍著青麒麟轉了兩圈,隨後回到徐鵬舉面前︰“國公爺。那些馴馬師用的是‘單側控韁法’?”
“把韁繩向一側用死力牽著,迫使馬頭轉向,原地繞小圈,借以馴服?”
徐鵬舉冷笑一聲︰“哼。這還用你說?你別是也想用這法子吧?沒用!”
“京城貶下來的,果然都是酒囊飯袋。滾出去!”
林十三卻道︰“國公爺請慢。我用的是另一個巧妙法子。”
徐鵬舉問︰“什麼法子?”
林十三反問︰“國公爺這里可有獎馬的鹽漬杏干?”
徐鵬舉從身上摘下一個雲錦囊,扔給了林十三。囊中全是馴馬時所用的獎馬零食鹽漬杏干。
林十三蹲在馬廄邊上,凝視著青麒麟。
好馬都有脾氣,青麒麟根本不屑抬頭看林十三。
林十三突然抽出了繡春刀。
徐鵬舉急得大喊︰“你要殺它?我殺你全家!甭管你在京師多張牙舞爪,南京城是老子的地盤!”
林十三沒有言語,而是用繡春刀敲擊馬廄的廄柱“鐺鐺鐺”。
敲擊聲吸引了青麒麟的注意。它抬起馬頭。
林十三從雲錦囊中摸出一把鹽漬杏干,扔進了馬槽里。
青麒麟馬鼻翕動,低頭嗅食杏干。
說時遲,那時快,林十三趁青麒麟不備,扔下繡春刀翻身上得馬鞍。他雙腿如鉗夾住馬腹,右手攥著馬鬃。
他揚起繡春刀的刀鞘,重重抽在馬臀上。
青麒麟一顫,暴怒揚蹄,奔向馬廄外。
林十三卻似黏在馬背上,刀鞘雨點一般敲打。但敲打的卻不再是馬臀,而是馬頸。
那力道忽輕忽重,暗合馬脈跳動。
說來也怪,馴馬師們按老法子,以鞭抽馬臀,青麒麟一準尥蹶子。
林十三抽的是馬頸,青麒麟竟沒有尥蹶。
跑了大約一炷香功夫,林十三一勒馬韁,翻身下馬。刀鞘往馬耳後兩寸處輕輕一戳。
青麒麟竟僵立在原地。
“啊呵呸”!林十三攢了口吐沫,吐在掌心中。順著馬脊緩緩捋了捋,忽然一使力。
青麒麟的筋肉虯結發出聲音“ 噠”。
林十三由馬背一直捋到後蹄關節。握拳猛然向關節一頂.
徐鵬舉心中暗道︰完了!這憨貨腦袋對著青麒麟的後蹄。青麒麟一尥蹶子,一準把他腦袋踹個粉碎。
青麒麟長嘶一聲,後腿卻沒有揚起尥蹶!
徐鵬舉大為驚訝︰“沒尥蹶子?”
林十三再次翻身上嗎,騎著玉麒麟圍著諾大跑馬場跑了一圈。
隨後他下馬,將韁繩遞給徐鵬舉︰“國公爺,青麒麟已被我馴服。請試騎!”
徐鵬舉目瞪口呆︰“七位馴馬師,半個月都沒干明白的活兒,你這麼一會兒就干明白了?”
林十三笑道︰“國公爺有所不知。普天下的駿馬尥蹶子,都是因為脾氣不好。馴馬者得用蠻力壓制他的脾氣。”
“唯獨這西域大宛馬尥蹶子,是因筋絡打了結,得順著血氣捋開。”
徐鵬舉半信半疑︰“還有這一說呢?來啊,那個誰,你騎幾圈試試。”
徐鵬舉是怕林十三說大話。萬一剛才不尥蹶子,換個人立馬尥蹶子。他可不想因此被摔得缺胳膊斷腿。
一名僕人上了青麒麟,順著跑馬場跑了四圈。
青麒麟果然是天下難尋的良駒。跑了四圈依舊健步如飛,迅如閃電。
徐鵬舉放了心︰“下馬,我試試。”
他上了青麒麟,又跑了兩圈。隨後他下馬將韁繩扔給管家。大步走到林十三面前︰“哈,你還真有本事。”
“你叫什麼來著?”
林十三拱手︰“屬下南京錦衣衛千戶,林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