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龍文這兒沒白來。
錦衣衛常年監控百官,給百官建密檔,收集百官把柄黑料。唯獨不收集本衛堂上官的黑料。
這是陸炳為防錦衣衛的堂上官們爭權內斗,相互攻訐。
故南京錦衣衛的頭頭腦腦們是怎樣的人,林十三兩眼一抹黑,沒有密檔可查。
羅龍文的督捕司則不同。嚴黨誓要將其打造成小錦衣衛。故督捕司一直暗中搜集錦衣衛官員的情報,匯集成檔。
其中甚至包括了南京錦衣衛的堂上官密檔。
林十三到南京上任,羅龍文沒啥能幫的。干脆連夜派心腹去了一趟督捕司,調來了南京錦衣衛三位堂上官的密檔。
羅龍文將密檔交給林十三︰“這東西不能送你。只能讓你看。你看看吧,了解下未來上司的脾性,總比一無所知強。”
林十三翻開了密檔。
南京錦衣衛指揮使,徐鵬舉;指揮同知,臨淮侯李庭竹;指揮僉事掌鎮撫司事,誠意伯劉世延。
魏國公徐鵬舉,徐達之後。職南京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南京守備、兼南京錦衣衛指揮使。
當初靖難之役,徐家兩邊下注。老大徐輝祖站隊建文帝,屢次率兵與燕軍大戰。後被成祖囚禁到死。
老ど徐增壽站隊燕王。充當燕軍在應天城的內應。後因事情敗露,被建文帝所殺。
永樂北遷後,徐輝祖一脈承襲魏國公,居于南京;徐增壽一脈封定國公,居于京師。
徐鵬舉是第七代魏國公,他可不像自己的老祖徐達。是個實打實的草包,南京人送了他一個雅號“草包國公”。
他與岳飛同名。據說他臨產時,其父徐奎璧做了個白日夢。夢見岳飛對他說︰“吾一生艱苦,為權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幾十年安閑富貴。”
故其父為他起名“鵬舉”。
用著岳飛的名,卻是個大草包。可見白天做夢都是反的。
臨淮侯李庭竹,李文忠、李景隆之後。職南京右軍都督府左都督、提督操江、兼南京錦衣衛指揮同知。
李庭竹與徐鵬舉正好相反。此人宏德邃學,莊簡恤士,一肚子墨水不說,還勇武善戰,數次率軍抗倭。
誠意伯劉世延,劉伯溫之後。職南京左軍都督府左都督,兼錦衣衛指揮僉事掌鎮撫司。
由于洪武朝的是是非非,誠意伯爵位斷襲百年。直到嘉靖初年,嘉靖帝重用勛貴,借以打壓文官,才讓劉世延的祖父復爵誠意伯。
別看劉世延只有二十來歲,卻是個少年英雄,有勇有謀。不過他有著普通勛貴的毛病,喜歡貪個污、受個賄什麼的。
羅龍文給林十三的密檔十分詳細,記載了這三人的一切好惡。
林十三看完後道︰“義兄,多謝您了!這三份密檔讓我受益匪淺。”
羅龍文道︰“老弟,你是塊金子。我信你到哪兒都能金光燦燦。不要在意陸炳的打壓。我告訴你一樁大秘密。”
“陸炳.恐怕命不久矣了!”
林十三驚訝︰“什麼?”
羅龍文問︰“你有多久沒見過陸炳了?”
林十三答︰“自我從遼東回來見了大掌櫃一面,就再未見過。算起來有半年了。這半年以來他的所有命令皆是少掌櫃陸繹或指揮僉事朱希孝代傳。”
羅龍文解釋︰“太醫院的御醫、京城內外的名醫,他全看過了。是肝疾入骨,無藥可治的絕癥。用不了一年,恐怕就得一命嗚呼。”
“等陸炳身死之日,就是你起復回京之時。”
林十三听了這話愣了片刻。對他來說,陸炳是一個嚴厲的上司。但陸炳又是一個好人。
得絕癥了?
林十三把親爹托付給羅龍文,看了一會兒南京錦衣衛官員密檔,又聊了一會兒。回到家已是子夜。
官職的調動讓他滿腹心事,一夜未睡。
翌日,林十三像往常一樣來到北鎮撫司點卯。
點卯結束,朱希孝道︰“十三,你跟我去一趟衛衙辦幾件事。”
二人騎著馬,本來是去錦衣衛本衙方向。
朱希孝卻突然說︰“不去衛衙了。去陸都督府上。陸都督要見你。”
林十三心中暗道︰人真是不經念叨。昨夜還說半年沒見過大掌櫃了。大掌櫃這就要見我。
二人進得陸府。陸繹領著他們去了陸炳的臥房。
陸炳臉色蒼白,臥床不起,閉著雙目。
僅僅半年沒見,他仿佛瘦了幾十斤,蒼老了二十歲。
陸繹低聲道︰“爹,林十三來了。”
陸炳睜開了眼。陸繹連忙將一個枕頭墊在他背後。
陸炳開門見山︰“林十三,知道我為何調你去南京嘛?”
林十三答︰“屬下不知。”
陸炳道︰“如今朝廷的第一要務是抗倭。但江南有一大批人在給抗倭使絆子。或推諉塞責,或出工不出力。”
“甚至有人暗中通倭,給倭寇提供明軍情報。”
“南京錦衣衛那群人,吃喝玩樂個個都是行家里手。若說經辦秘密差事,為抗倭保駕護航,他們沒有那個能力。”
“故,我調你去南京錦衣衛。命你嚴查內賊通倭情事,兼管搜集倭寇軍情。胡宗憲若有事讓你辦,你在南京也方便。”
說到此,陸炳一陣劇烈的咳嗽。
陸繹接話道︰“林十三,我爹讓你去南京,既非貶謫,也非讓你去享清福。而是讓你去為抗倭出力。”
“南京錦衣衛的大部分官員雖都是酒囊飯袋。但我爹慧眼識英雄,前兩年推薦了臨淮侯李庭竹、誠意伯劉世延擔任二堂、三堂。”
“這兩個人都是世勛中罕見的忠勇無雙者。遇事你可跟他們二人商議。”
林十三拱手︰“十三謹記大掌櫃、少掌櫃教誨。”
陸炳剛才還在說話呢,這才片刻他便昏睡了過去。陸繹對此似乎已經見怪不怪。
陸繹道︰“你去南京為抗倭出力,手下只有那三十幾人怎麼能行?我給你四個北鎮撫司總旗隊。”
“這兩百人個個精通暗殺、跟蹤、查案。乃是北鎮撫司精銳中的精銳。”
“他們會潛伏在南京城中,隨時听從你的調遣。”
說完陸繹拍了拍手︰“薛閻王,出來。”
一個人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林十三心中暗驚︰薛閻王?
這薛閻王乃是北鎮撫司之中最神秘的存在。他的本名已不可考。
衛中人之所以稱他為“閻王”,是因他號稱北司第一暗殺高手。
此人已有五十歲,在衛三十多年。一直管暗殺,功勞多的數都數不清。
但很奇怪,陸炳卻一直壓著他。讓他當了三十年的百戶,從未得到過晉升。
陸繹道︰“那四個北司總旗隊,一直是老薛帶著。此番老薛也去南京,暗地里潛伏。他今後直接听命于你。”
林十三朝著薛閻王一拱手︰“薛老前輩,有禮了。今後還請與我同舟共濟。”
薛閻王道︰“為抗倭出力,乃是職下本份。今後我潛伏南京,願惟林千戶之命是從。”
陸繹道︰“好了,事情說完了。林十三,這番你是重任在肩!”
“說白了就是代表錦衣衛,在江南替抗倭保駕護航。”
“倭患不平,你不得回京!”
林十三拱手︰“屬下領命。”
出得陸府,林十三心中五味雜陳。
本來尋思是去南京享福的,結果依舊是辦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差事。
轉念一想,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當上報朝廷、下救黔首。若真能為平定倭患出一把力氣,也算不枉此生。
數日之後,永定河畔。
嚴世蕃又約上了林十三垂釣。
這幾日天氣有些好轉,不似初三那般寒冷。
在嚴世蕃面前,林十三得裝作恨陸炳恨的牙根癢。
林十三怒道︰“義兄。陸炳那廝好狠的心腸,直接把我發配到了南京錦衣衛。到了那邊,我一丁點的權力都沒了。放屁都不響!”
嚴世蕃本來對林十三存著三分戒心,但得知林十三“被貶”南京後,戒心煙消雲散。
嚴世蕃道︰“沒辦法,陸炳那廝最近反水了。似有跟我爹對著干的苗頭。”
“你跟我嚴家走得太近了,這幾年又頗得聖寵,權力太盛。他自然要打壓你。”
“放心,那廝沒幾天活頭了。我嚴家不會不管你。你只需在南京享樂個一兩年,便可風光回京。”
“你如今已是千戶。再回京時,說不準能成為錦衣衛的堂上官,至少也可以擔任南司或北司的鎮撫使。”
林十三道︰“有義兄這句話,我的心就放肚子里了。”
嚴世蕃又道︰“你可以和鄢懋卿一同南下。他常駐杭州,你常駐南京。今後你們在江南相互也有個照應。”
林十三嘴上說︰“好。那今後我就要多蒙鄢總鹽照應了。”
心里卻暗道︰這次我去江南,說不定差事之一便是對付鄢懋卿。
二人正說著話,臭磚頭打得窩起效了!
嚴世蕃魚竿上的雞毛漂突然向下一動,又往上一頂。中魚了!
嚴世蕃提起魚竿後大驚失色!
釣上來的魚,竟是一條死了的鯉魚。且這死魚吃的是正口。
死魚正口,乃是歷朝歷代釣魚人的大忌!
嚴世蕃提起死魚看了看︰“這,這。似是不祥之兆啊!”
林十三眼疾手快,一把奪過嚴世蕃的魚竿,連死魚一起扔進了冰洞之中。
林十三道︰“義兄,死魚正口,必有鬼祟。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走吧!”
嚴世蕃道︰“好,走,走。”
二人離開了永定河。
嚴世蕃道︰“難道真有水鬼?不然死魚怎麼會把魚鉤吃個正口?”
虧心事做多了,就怕鬼叫門。
嚴世蕃跟他爹殺過太多人,整過太多人。遇上這樣的不祥之兆,心里未免打起了鼓。
林十三勸慰嚴世蕃︰“義兄,永定河里的河精水鬼多了去了。死魚正口是常有的事。”
“只要及時離開便可。無需掛在心上。”
嚴世蕃滿腹心事,沉默不言。
林十三回了福壽街的新宅。
只見家里幾乎成了裁縫鋪。七八個裁縫正在忙不迭的給孫越、李高等三十幾個袍澤量體裁衣。
碧雲在一旁張羅著。
林十三問碧雲︰“這是?”
碧雲笑道︰“南京氣候不似京師。再加上老人家有說頭,去新家要穿新衣。我讓裁縫給弟兄們每人做幾套四季常服。”
“南京可是個富貴人扎堆的地方。弟兄們去了那兒,在穿著打扮上不能失了體面,低人一頭。”
碧雲在替丈夫收買人心上一向是不遺余力。簡直就是林十三的賢內助。
孫越笑道︰“還是師娘想得周到。弟兄們跟著師父、師娘,既有金銀拿,又有新衣穿。”
李高道︰“就是就是。師娘待我們這些人真像是對待親兒子一般呢!”
林十三道︰“你倆快別這麼說了。她比你們二人還小一歲,倒成了你們的娘?”
“孫越、李高,哦,還有張伯。你們隨我去書房。”
四人來到了書房。
林十三將陸炳派他去南京的意圖一一告知他們三個。
張伯驚訝︰“大掌櫃、少掌櫃連薛閻王都派給了你?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林十三頷首︰“看來江南的魑魅魍魎太多。我只有帶著一尊活閻王去,才能震懾惡鬼。”
張伯道︰“我之前就猜到,大掌櫃派你去南京,絕不是讓你過安逸日子的。”
林十三喝了口茶︰“我的富貴是朝廷給的。總要替朝廷出些力。對付倭寇,總比待在京城摻和那些雞零狗碎的黨爭要強。”
張伯卻道︰“錯了。告訴你,東南抗倭牽著朝中黨爭。”
“你去江南,一定不可掉以輕心。江南是富貴溫柔鄉,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當初武宗爺去了趟江南,回來便不明不白的死了。”
林十三頷首︰“嗯。多謝張伯提點。”
孫越摩挲著下巴︰“也就是說,這回咱們去南京沒有定差。凡跟抗倭有關的事,全得管起來?”
林十三頷首︰“是這樣。應該這麼說,南京錦衣衛千戶的職位算是我的掩護身份。暗中還是辦北鎮撫司與抗倭有關的秘密差事。”
李高笑道︰“反正我是認準師父您啦。你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李高隨林十三去南京有一樁大好處。李高是裕王府的人,關鍵時刻可以把他推出去,拉大旗作虎皮。
接下來的十幾日,林十三參加的送行宴是一場接一場。
二月初一,他帶著三十幾個袍澤、二百家眷,和鄢懋卿結伴經運河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