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吉在一眾科道言官中算是極聰明的,不然徐階也不會讓他當主審官捅嚴黨的 眼。
林十三說兵部的人可以為他作證,魏元吉沉默不言,腦子卻像是一頭拉磨的驢一般來回轉圈︰兵部是楊博的。
嚴黨這幫人挖九邊的牆角,卡楊博的脖子。楊博應該恨這些蠹蟲恨的牙根癢。兵部的人怎麼會幫嚴世蕃的義弟脫罪?
想到此,魏元吉道︰“那好。你說說,兵部跟你父親林有牛交接棉甲的是誰。我傳他上堂作證。”
林十三答︰“兵部武庫司主事,徐德永。”
魏元吉眼前一亮。那位徐主事是他的同年,為人清高雅傲。他那樣一個清官,絕對不會幫林十三這等“弄臣”說話。
想到此,魏元吉道︰“傳兵部武庫司主事徐德永上堂回話。不,不是傳,是請。”
九邊軍貪案會審的地點是都察院,跟兵部相距不遠。不多時徐德永被帶上了大堂。
魏元吉道︰“徐主事,今年的年初,九邊造辦棉甲一萬件。是你與林有牛交割這批棉甲的嘛?”
徐德永答︰“回魏給事,是我負責此事。”
魏元吉又問︰“棉甲是否粗劣不堪?九邊將士收到這批棉甲後,是否給兵部行文稟明這一批破爛貨不堪用?”
徐德永竟答︰“那匹棉甲是我親自查驗的。查驗之時還有楊博楊部堂在場。”
“一萬件棉甲,件件都屬上乘。工部那邊給兵部造辦了這麼多年棉甲。這一回是用料最足,品質最好的。”
“另外,九邊的幾位將領都給兵部上了公文,夸贊這批棉甲好。公文還說‘今後甲冑一項,望照此辦理’。”
林十三在一旁笑道︰“魏給事,听到了嘛?徐主事的證言能否證明我的清白?那匹棉甲件件頂呱呱、夸啦啦。誰用誰知道!”
魏元吉怒道︰“不對!你父親明明只花了三千兩銀子。用銀不過工部調撥公帑的十分之一。怎麼可能造出上好棉甲來?”
“徐德永,你是否拿了林家的賄賂。作偽證維護林家?你常以君子自詡。需知君子不做偽證。”
徐德永是個雅量高致但沒什麼辦事能力的清官、庸官。他辦不了什麼事,但卻心高氣傲。
你可以說他能力不足,你可以說他不會辦事。你甚至可以說他長得磕磣。但你若說他收受賄賂,那基本相當于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祖宗八代;騎在他脖子上竄稀。
徐德永怒目圓瞪︰“魏給事,士可殺,不可辱!我何時拿了林家的賄賂?你怎好憑空污人清白?”
“你若鐵了心誣告我,我就算把官司打到內閣,也要追究你的污蔑之罪!”
“還有,我剛才說了,那日我驗貨,趕巧楊部堂視察武庫,他是在場的。楊部堂亦可作證。你總不能說楊部堂也收了林家的賄賂吧?”
魏元吉眉頭皺成了八字︰不對啊,我這位徐年兄怎麼會替林十三說話?
魏元吉道︰“林十三雖位卑,卻權重。徐主事,你是否被他拿住了把柄,他威脅你,你這才替他作偽證?”
徐德永怒道︰“笑話。我這身官服是朝廷給的,又不是他林十三給的。別說他沒威脅我,就算他威脅我,我會就範嘛?”
“我也恨他這樣的弄臣。可《漢書》有雲︰修學好古,實事求是。我不能因恨他這樣的人,就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指良為劣。”
徐德永一席話,懟得魏元吉啞口無言。
林十三道︰“听到了?我爹給邊軍供的都是上好棉甲!既如此,你給我扣的罪名就不攻自破。”
魏元吉不想輕易放過林十三,這可是他魏給事負責邊關軍貪案後,過的第一堂,審的第一個犯人。第一炮要打響。
他還想憑借此案揚名立萬,成為朝中清流中響當當的響當當呢。
魏元吉道︰“除非楊博楊部堂親自作保那批棉甲沒有問題。否則你便洗脫不了罪名。”
林十三轉頭望向徐德永︰“徐主事,兵部離此不過三百步而已。能否勞煩你,辛苦些回一趟兵部,請楊部堂給我寫一張作證條子?”
轉頭林十三又對魏元吉說︰“若兵部尚書替我作證,總能證明我和我爹的清白了吧?”
魏元吉道︰“嗯,楊部堂若作證,自然能證明你的清白。我會將你當堂釋放。”
魏元吉是這樣考慮的︰我懲戒軍貪,是在幫你楊部堂的忙。你總不能讓我這第一炮啞了火吧?
于是乎,他讓徐德永返回了兵部找楊博。
也就過了兩刻,徐德永去而復返,給魏元吉遞上一張紙。
只見紙上寫著“林有牛所造棉甲一萬件皆為優等,件件精良。”
後面署名楊博,還蓋著兵部尚書的官印。
魏元吉傻眼了︰出則為將,入則為相的朝廷第一能臣,竟幫林十三一個佞臣說話?這怎麼可能?
林十三笑呵呵的問︰“楊部堂的條子上寫的啥?如果我沒猜錯,是替我作保吧?”
魏元吉如一根被霜打了又被寡婦摘走的大茄子一般,垂頭喪氣的說︰“既楊部堂作證,林十三,你可以走了。”
林十三怒道︰“老子是皇家傳奉官,錦衣衛的副千戶,有飛魚賜服在身!你一個七品官想抓就抓,想放就放啊?”
“魏元吉,你等著罷!”
說完林十三扭頭憤憤離去。
他剛走出會審大堂,嚴世蕃和趙文華、羅龍文還有一堆嚴黨官員迎了上來。
嚴世蕃驚訝︰“你怎麼出來了?”
林十三笑道︰“大哥,小弟我清者自清,他們拿我沒奈何。我不出來難不成住他這破爛地方?這里又沒有美酒、美女。”
嚴世蕃道︰“徐一城手下那群人這回卯足了氣力要整你。我帶著人來此準備給你撐腰。”
“你竟輕輕松松便出來了?”
松江府華亭縣幾乎所有土地都姓“徐”,故嚴世蕃私下蔑稱徐階為徐一城。
林十三笑道︰“他們抓我的原因是我林家造的那批棉甲劣質不堪。”
“大哥,明跟你說了吧。他們還真不是空穴來風。棉甲的事情上,我跟我爹是發財發過頭了。”
“可棉甲是劣是優,不是這群科道言官說了算。而是兵部說了算。”
“楊博為我作證,說那些棉甲是優等。那它們就是優等。里面那群聒噪烏鴉能奈我何?”
嚴世蕃驚訝︰“楊博那人可不常替人包庇罪責。你抓到了他的把柄?”
林十三壓低聲音︰“我哪有什麼楊博的把柄。大哥您忘了,幾年前在香山,我救過楊博的命。”
“楊博那人的性子是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
“他跟我說了。這次幫我一回,今後兩不相欠。”
嚴世蕃笑道︰“原來是這樣。我都忘了,你是兵部夏官的救命恩人 !走走走,去我府上吃酒壓驚。”
林十三順利脫罪。嚴黨在九邊的那一大批貪官卻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接下來一個月,那些被押解進京的貪官一個個被審問、定罪。
史書載︰嘉靖三十八年,戶科右給事中魏元吉等,劾奏諸邊臣侵冒不職。世宗降旨︰今年邊糧發數多,管糧官任意侵費,以至錢糧虧折。有司官員嚴懲之。
嚴府書房。
嚴世蕃憤憤然的對嚴嵩說︰“爹,徐階那廝似是與陸炳合流了!不然他手下那群廢物言官怎麼可能有如此詳盡的證據?”
“他們幾乎將咱嚴家在九邊的人一網打盡。咱們在九邊的辛苦布局白費了!”
“爹,挨了打不還手那是懦夫。徐階給咱家一拳,咱們得還他們一腳。”
嚴嵩嘆了聲︰“普天下的人都說你嚴世蕃是朝廷三大聰明人之一。善于解皇上出的啞謎。”
“可惜,你的聰明只是小聰明。”
“你也不想想。陸炳有那麼大膽子動我那麼多門生、義子?還是徐階有這麼大膽子在朝堂上做這麼大的動作?”
“他們的身後是皇上吶!”
“皇上的心思是——東南給了嚴嵩的得意門生。九邊不能再讓嚴家染指。”
嚴世蕃驚訝︰“皇上這是卸磨殺驢?”
嚴嵩無奈的說︰“若是卸磨殺驢,你我還能悠然在這書房中交談嘛?”
“我對你和下面那些人說了多少遍。如今嚴家是一棵大樹不假,可樹大招風。你們賺錢,我不反對。可你們不要太招搖。”
“不要什麼銀子都往荷包里塞,絲毫不顧及周圍無數眼楮正在盯著。”
“我若是皇上,我也得打壓嚴黨!”
嚴世蕃有些不耐煩︰“爹,十年寒窗只為權,千里掌權只為財。咱下面那些人要發財,兒子也攔不住啊。”
嚴嵩嘆道︰“唉,你們就鬧吧。我都八十歲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我遲早讓你們連累,不得善終。”
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又要跟政敵勾心斗角,又要揣度聖意應付嘉靖帝。哪里還有精力、體力去嚴格管束門下黨羽們?
一種無力感在嚴嵩心中油然而生。
沉默良久後,嚴嵩道︰“替我寫一封信給胡宗憲。告訴他”
五月端午。
林十三一家人在一起吃粽子,飲雄黃酒。
吃罷飯,林十三去了碧雲房中休息。
林十三問碧雲︰“嚴閣老十日後八十大壽。讓你準備的禮物準備好了嘛?”
碧雲有些為難︰“這禮.還送嘛?我听到了一些風聲。最近朝廷嚴懲了四十幾名嚴黨官員。嚴家似要勢危啊。”
林十三卻道︰“嚴家一兩年內不會勢危。皇上這一回只是對嚴家略加敲打。知道為何嘛?”
碧雲問︰“為何?”
林十三道︰“因倭患未平。倭寇要靠嚴閣老的得意門生胡宗憲去剿。”
“倭患未平,海上貿易便做不成。朝廷便不能開源,財政依舊吃緊。皇爺要靠嚴黨的那些算盤精替國斂財。”
“再有,若嚴家倒了,誰去站在台前制衡徐階為首的清流勢力?皇爺不得讓那群聒噪的烏鴉煩死?”
“若這回敲打嚴家,嚴家能吃一塹長一智,今後好好約束黨羽。嚴家還能再掌幾年大權。”
就在此時,王舅爺李高來了府上。
林十三到了客廳迎接。
李高恭恭敬敬給林十三行了禮︰“師父,端午安康。”
林十三笑道︰“怎麼這個時辰來了?這時辰,你不應該跟孫越逛怡紅樓嘛?”
李高哭喪著臉︰“快別提啦!我剛脫了褲子,扒了那美人的肚兜、褻褲,扛著剛要入港您猜怎麼著?”
林十三笑罵道︰“我他娘哪兒知道怎麼著?”
李高道︰“我姐派馮保找我。他在家里沒找著我,竟找到了怡紅樓。”
“馮保帶了一箱端午喜慶寶物,說是我姐賞您的。讓我立即給您送來。”
林十三驚訝︰“李妃娘娘讓你親自來賞我端午喜慶寶物?”
李高笑道︰“是啊!馮保說,可著整個朝廷,我姐如此看重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張居正,一個是你。”
“我姐還讓馮保傳話,多謝你對我的照應。”
林十三卻道︰“咳。這有什麼好謝的。咱們既是師徒,又是靴兄弟。情投意合,臭味相投。我早就拿你當自家人了。”
“自家人照應自家人不是應當應分的?”
李高壓低聲音︰“我姐還有件事要您去辦。”
果然是無事獻殷勤,必有求于人。
林十三一愣︰“哦?什麼事?”
李高問︰“我姐听說您在遼東替趙文華弄了兩壇子酒?”
林十三愕然,心中暗道︰李妃娘娘好耳目啊!這事兒竟都一清二楚。
林十三頷首︰“有這檔子事。”
李高道︰“那兩壇子酒世所罕見。趙文華要獻給嚴嵩,博取嚴嵩歡心,以求嚴嵩保舉他進內閣,對吧?”
林十三道︰“對。”
李高道︰“我姐的意思是,你攛掇攛掇趙文華。讓他把一壇子酒獻給嚴嵩。另一壇子獻給皇爺。”
“旁的事你不必管。只要能讓趙文華獻一壇給皇爺,你就是裕王府的大功臣。這是我姐的原話。”
林十三不明所以。不過夫妻一體,李妃代表著裕王。替皇儲辦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景王被攆出京城,在安陸就藩,失去了繼位的可能性。裕王是唯一的皇位繼承人。天下遲早是裕王的。
就嘉靖帝那個身子骨,天天大把吃丹藥,不似長壽之君。
一句話︰伺候好裕王,林家長久的富貴就有了。
林十三道︰“你帶話給李妃娘娘。就說此事林十三一定辦好。絕不辜負娘娘對我的信任。”
李高笑道︰“成 !馮保還在我府上等著呢。我帶完話就回怡紅樓去。那美人兒還等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