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勺可不是空手來的西苑。
孫越幫他扛著一個名曰“馴魚匣”的小箱子。
李木勺邊走邊四處張望,伸著個腦袋跟個王八似的。林十三在一旁提醒︰“宮里規矩大,莫要左顧右盼。”
一進永壽宮,呂芳和黃錦火急火燎的走了過來。
呂芳上下打量李木勺︰“那位馴魚奇人就是他?”
林十三答︰“正是。李大哥,還不快拜見呂公公、黃公公?”
李木勺納頭便拜︰“小人李木勺,見過呂公公、黃公公。”
呂芳道︰“辦正事要緊,起來吧。你們隨我來。”
呂芳領著眾人來到永壽宮大殿外的百魚缸。好巧不巧,嘉靖帝正在走每日必修的“九十九步鶴行功”,剛剛走到了百魚缸邊。
李木勺心中疑惑︰皇宮里哪兒來的單腿蹦 的瘋老道?跟個傻吊似的。
林十三一把將他按倒跪扶在地,眾人高呼︰“拜見皇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木勺心中大驚︰這傻吊竟是皇上爺?
嘉靖帝見李木勺穿著布衣,百姓打扮,便問︰“此人是?”
林十三答︰“稟皇爺,此人是臣從民間尋來的馴魚奇人,名叫李木勺。”
嘉靖帝來了興趣︰“李木勺?這名字倒是很.別致。抬起頭來。”
李木勺因激動渾身發顫,抬起頭望向嘉靖帝。
皇帝久居深宮大內,其實蠻喜歡跟尋常百姓接觸。特別是有奇特本事在身的百姓。
嘉靖帝用手一指百魚缸︰“起來。你看看這水鳳凰,你馴服的了嘛?”
李木勺這廝竟把永壽宮當成了擺龍門陣、吹牛皮的爛菜堡村口。
他拍了下胸脯︰“皇上爺放心。普天下的魚我都能馴。”
嘉靖帝問︰“水鳳凰可不是咱大明的魚,是化外之地的夷魚。”
李木勺道︰“不管哪兒的魚都是兩面腮一條尾。都差不多。”
林十三腦門上沁出了冷汗︰你這廝之前還說沒馴過夷魚沒把握。
在皇爺面前夸海口,萬一牛皮吹破了。咱皇爺可是屬狗臉的,說變就變.
嘉靖帝笑道︰“好,好。快起來,看看這水鳳凰如何馴。”
李木勺這人說他膽子大吧,他見到幾個衙役就能嚇得像是只兔子似的在家里亂竄。
你說他膽子小吧。在當今天子面前大大咧咧,絲毫沒有懼色甚至臉上掛著點興奮。
李木勺走到了百魚缸邊︰“皇上爺,我得先把它撈上來,查看一番。”
呂芳大駭︰“撈上來?用手撈嘛?它若被你折騰死了,殺你全家都不夠給它陪葬的。”
嘉靖帝卻道︰“呂芳,不要嚇壞了朕的百姓。”
李木勺解釋︰“皇上爺,呂公公,小人有撈魚絕不致死的秘法。”
嘉靖帝笑道︰“好,讓朕看看你的本事。”
李木勺先打開了馴魚匣。取出一個銅磬,一柄樣式古怪的小鐵錘。
隨後他左手一撩布衣下擺,里面捆著九股五彩魚線。
李木勺道︰“皇上爺和諸位公公、老爺們,請你們捂住耳朵。”
眾人捂住了耳朵。
李木勺將銅磬放在魚缸邊,用力一敲。
這銅磬與嘉靖帝的不同。嘉靖帝的銅磬一敲是“當當當”的聲音。
這銅磬卻是“嗡”一聲。魚缸中竟因奇特的磬聲泛起了漣漪。原本在缸中亂竄的水鳳凰一動不動。
李木勺高呼一聲︰“磬聲鎮魚魂!”
隨後他又從馴魚箱中拿出一個四方琉璃鏡,調整角度把日光折成七彩光斑投入水中。水鳳凰竟開始追逐光斑。
片刻後,它似泄了力氣一般,翻著肚皮浮出了水面。
李木勺高呼一聲︰“神光攝魚魄!”
嘉靖帝皺眉︰“它別是死了吧?”
李木勺笑道︰“皇上爺放心 !它只是暈了過去。”
隨後李木勺從腰間取下一股五彩魚線,用手一抖,線頭上系著的銀鉤精準勾住魚唇,往上一提。眾人尚未看清動作,水鳳凰已到了他的手中。
呂芳大驚︰“你怎麼用魚鉤取魚?萬一它有個三長兩短.”
李木勺卻道︰“公公放心。魚鉤掛魚唇,魚是死不了的。掛在魚鰓或魚肝上卻會立時玩完。”
嘉靖帝道︰“呂芳,朕一貫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別老大呼小叫。”
李木勺取下魚鉤,仔細查看了下水鳳凰,隨後道︰“怪不得林老爺說它性子暴戾,見魚就咬呢!原來是腹齒魚啊。”
嘉靖帝問︰“嗯?何謂腹齒魚?”
李木勺侃侃而談︰“尋常的魚都是嘴里長牙。有些稀奇的不光嘴里長牙,腹中也長牙。譬如南海的石斑魚、東海北海的鯛魚等等。”
“這些腹中長牙的統稱腹齒魚。腹齒魚以捕獵魚蝦為生,天性暴戾嗜血。有時他們攻擊別的魚,不是為了吃,僅僅是為了好玩。”
“皇上爺,公公爺,諸位老爺,請再捂住耳朵。”
說完他將水鳳凰放入缸中,再次拿起銅磬,敲了下銅磬底“嗡”。
磬音缸中又泛起了波紋,水鳳凰在水中緩了過來,慢慢游動,沉入缸底。
李木勺高喊一聲︰“磬聲二出,魚魂魄歸!”
嘉靖帝問︰“如何將它馴的溫順平和?你有法子嘛?”
李木勺答︰“回皇上爺的話。小人兩招就能馴服它。這兩個法子,一曰‘斷食熬性’,二曰‘移魂換性’。”
林十三听出了門道︰“你要給它斷食?斷幾日?”
李木勺答︰“五日。魚不是人,五日不進食,雖也會饑腸轆轆,卻不會餓死。”
嘉靖帝問︰“那移魂換性呢?”
李木勺答︰“所謂移魂幻影,是用懷孕母魚的魚子熬制成‘移魂水’。激發惡魚的護崽天性。使其戾氣轉化為和氣。”
“待斷食熬性、移魂換性之後,再暴戾的魚也會變溫順,能與缸中同族和睦相處。”
嘉靖帝拍手道︰“妙,妙。什麼事干到極致都是一門學問吶。呂芳,賞李木勺一個金魚房正役職,發給西苑出入腰牌。”
西苑是別宮,不屬于大內之列。沒閹割的雜役、正役亦可出入。要是嘉靖帝住在乾清宮,想讓李木勺幫他養魚就得閹了。
林十三提醒︰“李木勺,還不跪下磕頭領旨謝恩?”
李木勺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高呼︰“謝謝皇上爺賞俺官兒做。”呂芳在一旁解釋︰“金魚房正役不是官,沒品級。不過卻算皇家奴僕,每月有五兩銀子的役餉。能領一輩子。”
李木勺听了這話兩眼放光︰一個月五兩,一年就是六十兩,十年就是六百兩,二十年就是一千二百兩!
哎呀!俺爹的墳頭一定著火啦。我竟捧上了能吃到死的銀飯碗。
嘉靖帝賞了李木勺差事,單腿兒蹦著飄然而去。
林十三問李木勺︰“這五天不給它喂食就成了?”
李木勺卻道︰“缸口要蒙上黑布。每日寅時揭開,用琉璃鏡的七彩光斑投入水中,讓它追著光斑游半個時辰。再用黑布蒙缸。”
林十三道︰“那移魂水呢?如何制作?”
李木勺答︰“馴腹齒魚,一定要用腹齒魚的魚籽熬制移魂水。首選塘沽口海里的羊頭鯛魚。不過得在羊頭鯛捕釣上岸時,立即取籽熬制。”
“三月正是羊頭鯛甩籽的時節,制移魂水不難。”
林十三道︰“那咱們還得去一趟塘沽口。李大哥,能否將琉璃鏡的用法告訴我這胖徒弟。讓他留在宮中給水鳳凰斷食熬性。”
李木勺當即將琉璃鏡的光斑誘魚之法教給了孫越。
林十三道︰“事不宜遲。咱們用了晚飯就連夜趕往天津衛塘沽口。”
呂芳夸贊道︰“十三,這人你找的好啊。看他憨憨傻傻,沒想到還是個奇人異士呢。”
林十三笑道︰“舅舅,外甥如今越來越信一句話。”
呂芳問︰“哦?那句話?”
林十三答︰“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入夜,林十三帶著人,護送著李木勺趕往天津衛。
徐階府邸。
三公子徐瑛面前站著一個小宦。
小宦名叫張鯨。他壓低聲音︰“三公子,不是我不願替你打探永壽宮那邊的消息。上回王喜出事後,呂公公把永壽宮從上到下的人都換成了他的徒子徒孫。”
“連陳洪陳公公的心腹義子都被調到了乾清宮那邊。我們這些人就更進不到永壽宮伺候了。”
徐瑛道︰“呂芳的徒子徒孫多了。人過一百形形色色。總有貪財的。你可以試著收買呂芳的人。”
“銀子好說。你要用錢,三千兩五千兩都可以盡管開口。”
張鯨笑道︰“有錢好辦事。有三公子這句話就齊活兒了。”
徐瑛道︰“當下最緊要的,是打听永壽宮大殿外的那口百魚缸的消息。”
張鯨頷首︰“我明白。”
徐瑛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遞給了張鯨︰“有勞了。”
張鯨走後不久,徐瑛來到了徐階的書房︰“爹。宮里的人送走了。”
徐階對親兒子都有所保留,他裝模作樣的說道︰“跟你說了多少遍。外臣結交內宦是犯忌諱的。”
徐瑛笑道︰“知道了爹。”
徐階這是典型的吃飽了打廚子。這些年,徐瑛收買內宦從宮中替徐階打听到了無數重要消息。
徐瑛道︰“爹,咱們的門生故舊都聯絡好了。只要七日後觀魚,那水鳳凰咬死同缸的金魚,他們便會上奏疏反對通關開海。”
“上奏疏不成那就跪諫,跪諫不成那就死諫。”
徐階頭也不抬的說︰“嗯。讓他們注意分寸。”
徐瑛再道︰“五城兵馬司那邊傳來一條不大不小的消息。林十三今夜出了城,似乎是要去塘沽。”
徐階抬起頭︰“哦?他獻上的水鳳凰成了禍端。他不說留在京內解決這事,倒去了塘沽?蹊蹺。”
“派人去趟塘沽,盯緊了他。”
徐瑛領命離開。
徐階把手搭在公案上的那張大明海圖上,嘆了一聲︰“唉。”
其實徐階自己也知道,反對通關開海是在跟嘉靖帝對著干,今後絕沒有好果子吃。
可是,徐階這個清流領袖、內閣次輔是江南大族抬上來的。
若在通關開海的事情上他低了頭,那些靠走私貿易大發橫財的大族立馬就會跟他翻臉。
他這個內閣次輔便沒有了根基,嚴黨能夠輕易將他扳倒。
徐階是裕王的老師,看似儲君是他的靠山。但他總感覺裕王跟他隔著一層,反而跟兩個官職低微的人——高拱、張居正更加親近。
這真是做人難,做官難,做個當朝第一大貪官難上加難。
且說林十三帶著三十多名袍澤,護著李木勺來到了塘沽口。
林十三找了兩百多個漁民,劃著五十多條漁船出海幫他們網羊頭鯛魚。
他則在海邊找了兩間房子,擺好了李木勺熬制“移魂水”的一應物什。
只需靜待漁民將羊頭鯛送上岸,熬好移魂水,給水鳳凰改了性情。清流借水鳳凰暴戾的由頭,攪黃此番貿易的企圖便能落空。
奈何,世間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
翌日清晨,第一艘漁船靠岸。
林十三迎了上去︰“老人家,網了多少羊頭鯛?”
老漁民皺著眉頭︰“老爺。真是見了鬼了。以前塘沽口的羊頭鯛都成群。一網下去幾十條。”
“可今夜魚群不知都去了哪兒。許是風向潮水不對,羊頭鯛都扎進深海里了。”
“不過雖沒捕到羊頭鯛,倒是打了兩百多斤沙光魚。老爺要沙光魚嘛?”
林十三苦笑一聲︰“我又不饞沙光魚豆腐湯。要那玩意兒干啥。”
一上晌,五十多條漁船陸續靠岸。無一例外,沒捕到一頭羊頭鯛。
林十三一方面吩咐眾人上岸歇兩個時辰,再出海繼續捕撈羊頭鯛。
另一方面求人不如求己。他派人去天津衛城搜羅來三十多支魚竿,領著李木勺和一眾袍澤在海邊礁石上釣魚。
李高問李木勺︰“非得是活魚嘛?魚市上多的是死了的羊頭鯛。”
李木勺答︰“移魂水必得活魚活取,還得在上岸後立即活取。”
林十三將魚鉤上掛上海蚯蚓,拋入海中︰“無妨,斷食熬性還需四日。四日內,我就不信諾大塘沽口捕不到一條活的帶籽羊頭鯛。”
眾人在岸邊釣了一天魚。沙光魚、鱍魚、梭魚、鯔魚倒是釣了不少。
唯獨沒有釣到羊頭鯛。
林十三無奈,只得開出賞格。凡天津衛漁民有捕到懷籽母羊頭鯛獻上者,每條魚賞銀十兩。二十條為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