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少掌櫃陸繹不貪財、不好色、不爭名、不奪利,是個絕頂好上司。
他只有兩大愛好。一是追逐權力,二是吃新鮮羊肉。
劉守有皺眉︰“少掌櫃,這大夏天的涮羊肉?您不嫌熱?”
陸繹笑道︰“你懂什麼?羊肉的鮮味兒被熱氣兒裹著分兩路走。一路上通天靈蓋,一路下通胯骨軸。”
“你倆別客氣,快坐。”
“林十三,出去別說咱們在問案房吃涮羊肉啊!就說我給你上了酷刑。省得嚴家人起疑。”
林十三坐到椅子上,主動給陸繹和劉守有這兩位上司斟滿酒。
陸繹將整整一盤子羊肉倒進炭鍋里。
後世有個誤區,老京城涮羊肉應該一片一片涮。
殊不知,那是窮鬼的吃法。老年間的窮人,可能一家五六口就在過年時買得起一斤羊肉,可不就得一片一片涮嘛?
最正宗的涮羊肉,就應該是一下鍋一大盤。
這炭鍋是銅制的,出自錦衣衛軍匠的巧手。錦衣衛如今負擔了許多雜差,其中便有制銅器貢到宮里這一項。
銅炭鍋上方還有一個陰陽魚形狀的撥片,撥動撥片可以調整炭火大小。
不多時,鍋中咕嘟咕嘟冒起了熱汽兒,一片片羊肉在里面翻滾著,色澤誘人的很。
陸繹一筷子夾起五六片羊肉,蘸了蘸韭花醬,塞進嘴里貪婪地咀嚼。
劉守有笑道︰“十三,頭一回跟少掌櫃吃涮羊肉吧?趕緊動筷子,晚了這鍋里就剩下湯了。”
三人邊吃羊肉邊喝西域葡萄酒。
陸繹道︰“十三,吃完這頓飯,我又得跟你演苦肉計。放心,我手里有數,最多讓你皮開肉綻,絕不讓你傷筋動骨。”
劉守有在一旁道︰“少掌櫃可得記著打人不打臉啊。咱林百戶還指望這張俊臉多拐幾個良家少女做妾呢。”
林十三不想再一次屁股開花,他提醒陸繹︰“不是說北鎮撫司詔獄最殘酷的大刑是追魂針嘛?就是把銀針扎在人的十六處痛穴上”
陸繹一拍腦瓜︰“對啊!我一會兒讓行刑百戶給你拿銀針淺淺扎幾個眼兒。”
“追魂針要入肉一寸才有痛覺,兩寸才能使人痛不欲生。”
“扎個半寸留幾個眼兒,嚴家人曉得你是真痛還是假痛?”
林十三笑道︰“得 !這出苦肉計可算不用真受苦了。”
正值初夏,問案房又是個一丈半見方的小房子,沒有窗戶,鐵門緊閉,絲毫不通風。
三人吃火鍋吃了兩刻,已是滿頭大汗。汗水順著臉頰嘩嘩往下淌。
劉守有抱怨︰“平常少掌櫃在夏天請吃羊肉,都是去府上涼閣,屋里還要擺冰鑒,侍女在身後打扇。”
“這一遭.少掌櫃您咋想的,在問案房涮肉吃?”
陸繹道︰“是有點熱啊。咱關一關炭鍋的陰陽撥片,把炭火關小一些。”
劉守有順手把陰陽撥片關上了三分之二。
炭火銅鍋涮肉,陰陽撥片關了三分之二,又是在密閉不通風的問案房不出事兒才怪!
過了沒一刻,林十三道︰“我頭怎麼恁疼。眼楮也冒金星了,呃”
“ 當”林十三直接暈倒在了飯桌上。
陸繹也迷迷糊糊的︰“守有,我怎麼也.頭疼。”
說完這話,陸繹也倒了下去。
劉守有站起身,嘴里喃喃著︰“有人下毒?”他踉踉蹌蹌走到問案房的鐵門前,將渾身全部力氣集中在拳頭上,砸了一下鐵門。
砸完鐵門,劉守有便轟然倒地。
幸虧劉守有的這一拳頭引起了門外校尉們的注意。否則這三人都得見閻王。
林十三不知自己暈了多久。
他睜開眼楮,隱約看到火把的亮光。
錦衣衛的醫校王仁心朝著陸炳喊︰“陸都督,林十三也醒過來了。”
說完王仁心把一碗湯藥灌進了林十三嘴里。林十三頓時清醒了很多。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北鎮撫司校場上。旁邊有兩張門板,分別躺著陸繹和劉守有。
陸繹、劉守有亦醒了過來,被醫校灌著湯藥。
陸炳破口大罵︰“三個絕頂的蠢貨!大夏天在密不透風的問案房吃炭鍋涮肉?這不是自找炭毒入腦嘛?”
王仁心拱手︰“都督,已經給少掌櫃和劉千戶、林百戶灌了白蘿卜汁、梨汁、八珍湯、獨活寄生湯。”
“又將他們抬在校場通風散毒整整一下晌。他們應該無礙了。”
“他們回家之後,應該會再昏睡一天一夜。醒來時便能散盡炭毒。”
陸炳頷首,隨後破口大罵︰“你們三個蠢貨知不知道,就因為那一鍋羊肉,你們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你們經手那麼多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刀鋒起舞的差事,都沒丟了性命。”
“這一遭,卻差點折在一盆炭上!我真想賞你們每人正反五十個大耳瓜子!”
“錦衣衛的一個千戶,一個副千戶,一個百戶,被一盆炭一鍋端了?這事傳揚出去,不得讓東廠和三法司的人笑掉大牙?”
王仁心道︰“都督息怒啊。您本就有心火,最忌生氣。”
陸炳怒吼一聲︰“都給我听了。今日之事誰若傳出去,不管他是世襲衛職還是勛貴入衛,一律密裁!”
“娘的,這事兒傳出去我陸炳的臉該放褲襠里了!”
校場眾人齊齊跪倒︰“遵令。”
陸炳怒道︰“還不快將這三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各自抬回家修養!”
林十三氣息微弱的說︰“大,大掌櫃,追魂針糊弄嚴.”
說完這話,林十三又昏了過去。
陸炳是多聰明的人?當即領會了林十三的意圖。
他吩咐行刑百戶︰“給林十三的十六處痛穴留下針眼。別扎深了,半寸即可。”
林十三被袍澤們抬回了家,再次醒來時已過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一睜眼,只見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萬吴、方祥、嚴年等人圍在他的榻前。
碧雲坐在八仙桌邊抹著眼淚。
林十三道︰“小閣老,您怎麼來了?”
嚴世蕃狠狠一拍林十三的肩膀︰“小十三啊小十三,你可醒過來了!陸炳那廝也太歹毒了,竟然給你施了鬼見愁的追魂針!”
“你曉不曉得,你昏死了一天一夜?”
羅龍文在一旁道︰“師父,你真是好樣的!真精神!沒給閣老、小閣老丟份兒!陸炳把一等一的酷刑用在你身上,你卻沒有胡亂攀扯。”
“錦衣衛已經呈遞了審訊供詞。嘿,你咬死了沈煉就是通敵謀叛。愣生生沒說楊順、路楷一句壞話。”
萬吴道︰“林老弟,你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鋼筋鐵骨一般!”
方祥道︰“我自詡是個練武之人。可說句不該說的,我若讓人在十六處痛穴上統統施了追魂針,巨痛之下旁人讓我說什麼我就得說什麼。”
嚴世蕃轉頭看向碧雲︰“弟妹,別哭了!自今日起,林十三就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你就是我夫人異父異母的親妹妹!”
“我把話撂在這兒,今後誰敢找林家的茬兒,我嚴世蕃第一個不答應!”
他又轉過頭,面對著林十三,情真意切的說︰“等你痊愈了,我在香山關帝廟擺下香火,咱們燒黃紙、斬雞頭,結為異姓兄弟!”
嚴嵩收了一堆義子。但嚴世蕃燒黃紙、斬雞頭正式認下的異姓兄弟只有羅龍文一人而已。
林十三問︰“楊部堂和路少卿如何了?”
嚴世蕃嘆了聲︰“唉。你咬緊牙關保他們,可惜只替他們洗脫了栽贓沈煉的罪名。”
“應州兵敗的罪名,他們洗不干淨。路楷已被立斬,用不了多久楊順也會被押解進京,斬首示眾。”
林十三心中一塊巨石終于落下。
楊順、路楷被斬,沈煉冤死的大仇得報。陸都督高興。
敲打嚴黨的目的實現。皇爺高興。
貓婚刺殺案是我林十三一手策劃的。如今經受這場所謂的“酷刑”,嚴家懷疑誰也懷疑不到我頭上。
嚴世蕃還以為我是骨頭最硬,最鐵桿的嚴黨呢!
三方討好的局面,妙哉!
嚴世蕃又道︰“陸炳真狠啊!我請來的御醫給你檢查了針眼兒。十六處痛穴,陸炳一處都沒放過!”
“這廝是想把你往死里整!”
林十三睡了個飽,炭毒已清。他聲如洪鐘一般︰“陸炳那王八蛋!枉老子替他賣這一年命!”
“我算是看明白啦!京城中真心待我的只有嚴家人和我舅舅!”
“今後我願為嚴家效犬馬之勞!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至于陸炳?我焯他娘!他一個武進士出身,不過運氣好,他娘的女乃讓皇上吃過.他算個什嘛東西!”
萬吴在一旁道︰“士為知己者死,妙,妙!林老弟真有古來忠勇之遺風!”
羅龍文附和︰“對。我師父對閣老、小閣老的忠心日月可鑒!”
嚴世蕃叮囑林十三︰“我們嚴家尚未跟陸炳撕破臉皮。表面上還是盟友。你傷好之後,切不可主動去招惹陸炳。”
林十三道︰“我明白。我就當陸炳那廝是條惡狗,惹不起我躲得起。”
嚴世蕃笑道︰“對嘍!能屈能伸方為丈夫。貂蟬還受過胯下之辱呢!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林十三皺眉︰“貂蟬?我記的受胯下之辱的是韓信吧?小閣老我頭疼的很,是我記錯了?”
嚴世蕃和一眾嚴黨骨干開懷大笑︰“哈哈,對,是韓信,你沒記錯。”
眾人又跟林十三說笑了一會兒,離開了林宅。
碧雲走到床邊︰“你可嚇死我了。”
林十三道︰“放心,你夫君洪福齊天。”
“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被什麼追魂針扎暈的,是跟少掌櫃一處吃炭鍋涮肉,中了炭毒.”
鹽稅銀進了內承運庫,楊順、路楷倒台。嘉靖帝對嚴黨的“敲打”卻遠沒有停止。
城南,吳時來家的四合院。咸菜三人組正在喝酒慶賀。
吳時來道︰“真沒想到,皇上不僅沒有懲處我,反而認同了我所參,殺了路楷,楊順被斬也只在一月之內了!”
張 道︰“按六科廊的舊例,給事中參倒總督,是要升兩級任用的!”
董傳策喜滋滋的說︰“我跟張兄全沾了你吳兄的光。也能升上一升。”
吳時來卻有些擔憂︰“咱們還參了福建巡撫阮鶚和嚴家父子。不知另兩道奏疏”
就在此時,四合院的院門開了。
內閣次輔徐階邁著八字步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十幾名隨從。
徐階快步走向吳時來︰“惟修(吳時來字),我的好學生!”
正如嘉靖帝所言——“徐階小人”。
朝局晦澀不明時,徐階為了不惹禍上身,毫不猶豫跟吳時來斷絕了師生關系。
他還跟嘉靖帝說什麼“三人同日參劾宰輔,必有人指使”。對兩個學生、一個同鄉落井下石。
如今楊順、路楷失勢,局面不利于嚴黨,徐階態度為之一變,又對著吳時來一口一個“好學生”。
徐階真乃見風使舵、牆頭草隨風倒的好手!
吳時來可不是好哄的傻孩子。
他恭恭敬敬的給徐階行了禮︰“屬下刑科給事中吳時來,拜見徐次輔。”
張 和董傳策也給徐階行了禮。
徐階道︰“自古師生如父子,何必拘泥于這套虛禮?”
吳時來不卑不亢的說︰“屬下才疏學淺,不配做徐次輔的學生。再說,屬下已被您逐出師門。”
徐階笑道︰“瞧你,還在生我的氣。我那是為了麻痹嚴黨,才退回你的門生帖。”
“你如今一諫成名,已是朝中清流中的一面旗!”
“告訴你們另一樁喜事。宮里傳出話來,皇上對福建巡撫阮鶚起了疑心,正在挑選得力之人徹查阮鶚有無不法情事。”
“我會向皇上推薦你們三人去查阮鶚!”
說完徐階看了看咸菜三人組擺酒菜的石桌︰“哎呀,想不到我的學生清貧至此。”
“來啊,把帶來的酒菜擺上。我要與我的學生暢飲幾杯。”
與此同時,嚴府書房。
嚴世蕃抱怨道︰“爹,皇上拿了二百萬兩銀子,殺楊順、路楷還不夠,還要接著整阮鶚嘛?”
嚴嵩道︰“我早就說過,浙直總督委了胡宗憲,浙江巡撫委了鄭泌昌,你跟趙文華不要再攛掇皇上復設福建巡撫,推阮鶚上位。”
“浙直總督、浙江巡撫、福建巡撫全是咱嚴家人。皇上能放心?”
“告訴你,此番皇上敲打咱嚴家還沒敲打夠。阮鶚必死無疑!”
嚴世蕃倒吸一口涼氣︰“老阮保不住了?”
嚴嵩道︰“皇上要殺的人,三清上仙下凡都保不住。”
嚴世蕃此時盡顯一個聰明人的果斷︰“既然保不住阮鶚,不如借阮鶚的人頭,給咱們自己人做個人情。”
“阮鶚貪贓枉法的證據,我那兒存了一堆。不如把證據交給”
嚴家父子為了防止黨羽反水,一直私下收集黨羽們的把柄。
嚴嵩問︰“交給誰?”
嚴世蕃道︰“交給林十三!這樣做有兩宗好處。”
“第一宗好處,人家林十三為咱嚴家死心塌地的賣命,受了天底下最痛苦的酷刑都沒賣了嚴家。嚴家總該報達于他。”
“找到一個巡撫貪贓枉法的證據,這對于一個錦衣衛百戶來說是天大的功勞。”
“第二宗好處。由林十三去查阮鶚之事,事情可以至阮鶚止。換作徐階的人查阮鶚,不知道有多少咱家的門生故舊要被拔出蘿卜帶出泥。”
嚴嵩思忖良久︰“好吧,就把這樁大功勞送給林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