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中發瘋的不止是貓,還有嘉靖帝大皇帝。
發瘋是假,斂財是真。
一日之後,嚴府書房。內相呂芳跟首輔嚴嵩對坐著。
呂芳將厚厚一迭供詞放在了嚴嵩案頭。
嚴嵩問︰“這是?”
呂芳答︰“鹽商張鈺皓的供詞。”
嚴嵩賣起了糊涂︰“哦?那賤商供認刺王殺駕的幕後主使了?”
呂芳卻道︰“閣老,這供詞是今年上半年鄢懋卿征收鹽稅的總數。”
嚴嵩裝起了糊涂︰“總數?不是二百八十萬兩嗎?其中一百三十萬入了國庫,五十萬給了工部修三大殿用,還有一百萬兩給了胡宗憲當抗倭軍費。”
呂芳嘆了聲︰“唉。鹽務向來是一筆良心賬,貓膩大的很。鹽稅是從鹽商手中征的。張鈺皓身為鹽商會首最為清楚。”
“他供認,上半年鹽稅總數是五百萬兩整。差出來的那二百二十萬兩,自然是被大大小小的官員們私分了。”
“分贓的官員們當中,絕大部分都是嚴閣老您的門生故舊。”
嚴嵩沉默不言,半眯著眼看著呂芳。
為官這麼多年,嚴嵩總結了一條道理︰遇大事不要慌,少說、多听、多想。
呂芳道︰“皇爺有旨意,命錦衣衛和司禮監查貓婚刺殺案。”
“錦衣衛那邊,陸都督是您的盟友。你們曾聯手扳倒夏言。陸都督自然不願意看到這份供詞出現在永壽宮的龍案前。”
“我與嚴閣老相交已久,亦不願看到這份供詞出現在龍案前。”
“故我將供詞帶到了您的書房。”
嚴嵩還是沒說話,只默默給呂芳倒了一杯茶。
呂芳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又道︰“鄢懋卿是您老的門人。這樁鹽務大案一但案發,拔出蘿卜帶出泥。”
“不知要有多少您的門生故舊會牽扯進去。朝廷里的那些清流更是會落井下石。”
“到那時,唉”
嚴嵩知道呂芳在表演。
呂芳也知道嚴嵩知道他在表演。
嚴嵩甚至知道,是嘉靖帝指派呂芳來他書房演這場戲。
嚴嵩平靜的說︰“呂公公請給老朽指一條明路。”
得 !呂芳等的就是這句話。
呂芳又喝了口茶︰“事情倒也簡單。您老支會手下的人一聲。拿了錢的把錢都吐出來,匯集後交上去。”
“我跟陸炳那邊打聲招呼,讓張鈺皓稀里糊涂死在詔獄中。”
“至于這份供詞,燒了便是。”
“這樣一來,賬目對得上。最重要的人證又死在詔獄。這事也便了結。”
嚴嵩問︰“哦?敢問呂公公,銀子湊齊是交到戶部太倉還是”
呂芳答︰“如果交到戶部太倉沒有恰當的名目啊!清流們一定挑刺兒。”
“我管著內承運庫。這二百萬銀子交到內承運庫去。權當是下面的官員敬獻皇爺修道觀的銀子。”
皇帝指使大太監來找內閣首輔要錢,充實皇帝私庫。太祖爺若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嚴嵩終于表態︰“多謝呂公公救我嚴家。我這就讓下面的人湊出二百萬兩之數,十日內交到內承運庫。”
呂芳笑道︰“還是嚴閣老深明大義。我勸您一句,這些年您太過放縱手底下的人。他們遲早會給您惹出天大的禍端來。”
嚴嵩送走了呂芳。
嚴世蕃走了進來︰“爹,呂公公都跟您說什麼了?”
嚴嵩用手指敲了敲案上的供詞︰“你自己看吧。”
嚴世蕃看完後怒不可遏︰“鄢懋卿私下瞞報了二十萬兩?還有張鈺皓那廝,竟.”
“啪!”嚴嵩將茶盅狠狠摔在地上。
嚴世蕃連忙問︰“爹,呂芳那邊是什麼意思?”
嚴嵩卻道︰“你該問皇上那邊是什麼意思。”
“皇上的意思很簡單。你們抓緊湊兩百萬兩銀子,給內承運庫送過去。這事便不再追究了。”
嚴世蕃皺眉︰“皇上是在借著貓婚刺殺案敲詐咱嚴家?”
嚴嵩卻道︰“什麼叫敲詐?天下之財皆天子之財。連大明都是朱家一家一姓之私產。這錢本就是皇上的。”
“你們就胡鬧吧。我已經七十七歲了。遲早讓你們害得不得善終。”
嚴世蕃听了這話,連忙給嚴嵩跪倒︰“爹,您若這麼說,兒子該跳永定河。”
嚴嵩道︰“行了,起來吧。你立即辦兩件事。第一件,讓那些拿了鹽務分潤的人立即把錢吐出來。我會出面,替他們把錢交到內承運庫。”
“第二件事.”
嚴嵩說到此處,面露悲傷的神色。
嚴世蕃問︰“爹,第二件事是什麼?請您老吩咐。”
嚴嵩嘆了聲︰“派個人,去一趟咱分宜縣老家。在祖墳周圍買夠九十九畝地。再從遠親子佷當中,選一位墳少爺。”
嚴世蕃愣在原地。
按大明律法,貪官失勢後家財全部抄沒充公。
唯有墓地除外。墓地不屬于抄沒之列。
故高官大吏得勢時,都會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在祖墳周圍購買一些土地,指為墓地。
墓地的數量若不超過一百畝,便是合乎法度的。
墓穴幾畝就夠。多出來的九十幾畝地可以出租給百姓耕種。
若高官失了勢,九十幾畝地足夠其子孫過活。
高官通常會從遠親子佷中選一個窮苦、樸實的,平日里打理這九十幾畝地。是謂之“墳少爺”。
嚴世蕃道︰“爹。咱嚴家正值鼎盛,您怎麼突然想起這事來了?”
嚴嵩嘆了聲︰“買一百畝地的錢,不夠你擺一頓酒宴的。然而.歲久人無千日好,春深花有幾時紅?“
“真到了那一天。這一百畝地能保嚴家後代不挨餓。”
“去辦吧。”
八日之後,少掌櫃陸繹突然將手下的一眾百戶召集了起來。這其中自然包括林十三。
陸繹道︰“你們立即挑選一千名手下。要身強力壯,穩重內斂不愛嚼舌根的。日暮之前全部到西苑宮門前聚齊。”
“今夜有一件大差事讓你們辦。記住,這差事事關機密。誰若敢多嘴多舌,一律密裁。”
陸繹所說的大差事,是往內承運庫里搬二百萬兩銀子。
林十三回到值房,點了二十三名校尉。這些人都是平日沉默寡言的。
他手下的兩個總旗孫越、李高不在此列。這兩個家伙都是大嘴巴。去青樓摟著女人灌點馬尿什麼都敢往外說。
傍晚時分,林十三帶著人,跟袍澤們一起來到西苑聚齊。
不多時,嚴世蕃騎著馬,後面跟著一個驢車隊來到了西苑前。
驢車隊兩側是五城兵馬司的一千名護衛兵丁。
不多時,呂芳亦來到此地。他對嚴世蕃說︰“小閣老,銀子這麼快就湊齊了?”
嚴世蕃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呂芳朝著陸繹一揮手︰“陸千戶,讓你的人過來搬箱子。全部抬到內承運庫去。”
林十三和一眾錦衣衛袍澤一連搬了兩個時辰,這一堆死沉的大木箱終于全部運進了內承運庫。
差事辦完,眾人散去。
呂芳叫住了林十三,他似乎想考考外甥︰“你猜那些木箱中裝的是什麼?”
林十三道︰“從那些木箱的份量上看,里面裝的應該都是銀子。至于是什麼銀子嘛”
“小閣老親自押來的。應是貪官墨吏吐出來的鹽稅銀子。”
呂芳滿意的點了點頭︰“聰明。這件事上你是有功勞的。皇爺越用你越順手。今後指定還有更多要緊的差事交給你去辦。”
林十三心里“咯 ”一下。他其實希望當個安逸官。在西苑管管寵物事,順便幫老爹賺賺宮里的錢。
呂芳似乎看透了林十三的心思︰“人吶,需要讓自己變得有用。皇爺憑什麼把榮華富貴給無用之人?”
林十三拱手︰“舅舅教訓的是。”
呂芳道︰“罷了,跟你說一樁正事。皇爺要動前任宣大總督楊順和前任巡按路楷。你知道該怎麼做嘛?”
林十三脫口而出︰“將妖人閻浩的第二份供狀拿出來公之于眾。”
呂芳笑道︰“幸虧提前跟你打了招呼。不然你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皇爺要動楊順、路楷不假。但那是為了敲打嚴黨,而非舍棄嚴黨。”
“閻浩的第二份供狀經你手公之于眾,你豈不成了嚴黨的死敵?”
“嚴嵩和林十三只能留一個。你猜皇爺會選留下誰?”
林十三愕然。
呂芳道︰“皇爺動楊順、路楷的罪名,是他們畏戰怯敵,坐視韃靼攻破應州數十堡。”
林十三道︰“這不是跟當初沈煉公參劾他們二人的罪名一樣嘛?沈煉公能夠平反了?”
呂芳搖頭︰“處死沈煉的罪名是勾結妖人,暗通韃靼謀叛。跟他當初參劾楊順、路楷是兩樁事。”
“這一番皇爺治罪楊、路,你千萬不要有替沈煉翻案的心思。”
“那份閻浩的供狀,你要好好收著。等皇爺倒嚴的那一天你再拿出來。”
“你跟嚴黨走的這麼近。朝廷文武皆視你為嚴黨。嚴黨倒台時,那份供狀便是你的護身符。”
林十三拱手︰“多謝舅舅提點。”
呂芳道︰“先別急著謝我。你得做好準備。你當初在宣大跟楊、路走的也很近。”
“皇爺治罪他們二人,你難逃干系。陸炳會將你抓進詔獄,走個過場審訊你一番。”
“你不必驚慌。最後的結果一定是‘經審訊,林十三無罪’。你順利脫身。”
“我先將此事告知你。省得你到時候驚慌之下手足無措,提前把閻浩的供狀拿出來。”
有個當司禮監掌印的“舅舅”當靠山就是好。
林十三始終是官場中的嫩後生。思慮哪有呂芳這樣的老狐狸周全?
呂芳若不提點林十三,林十三這一遭指定會出昏招,導致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呂芳最後對林十三感慨了一句︰“你記住,混跡朝堂如刀尖起舞,需如履薄冰吶。”
翌日下晌,永壽宮君前奏對,部院大臣們聚齊。
嘉靖帝敲了一下銅磬。奏對正式開始。
呂芳高聲道︰“刑科給事中吳時來、刑部主事張 、董傳策參劾楊順、路楷畏敵如虎,坐失軍機。不知諸位有何看法?”
徐階一言不發。嚴嵩亦是一言不發。
嚴世蕃想說話,嚴嵩卻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噤聲。
“當”銅磬聲第二次響起。
呂芳道︰“楊博楊部堂。你掌著兵部,對應州之敗有何看法?”
楊博手持笏板,正色道︰“稟皇上,臣評論一場戰役的因果得失,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
“應州之敗,罪在宣大主帥!先皇在應州取得大捷後,廣修堅固堡壘。”
“去年韃靼入寇應州,兵不過三萬余。應州諸堡,能堅守一月有余。只要宣大主帥調集邊軍增援,不說全殲韃軍,至少也可重創之。”
“然而應州諸堡足足守了兩個半月。宣大主帥不曾派出一兵一卒的援兵!”
“這不是畏戰怯敵是什麼?”
“依臣看,吳時來、張 、董傳策參劾楊順參劾的對。路楷身為巡按,不知督促楊順出兵,乃是同罪。”
楊博是疆臣黨的首領,又是兵部夏官。在邊疆兵事上說話份量很重。
他這一席話,基本決定了楊順、路楷的命運。
“當當”銅磬響了兩聲。呂芳湊近輕紗帳。嘉靖帝對他一番低語。
呂芳高聲道︰“有旨意!楊順、路楷縱虜破堡,罪大惡極。革去楊順南京兵部尚書之職,由錦衣衛押赴京城,嚴加審訊。”
“革去路楷光祿寺少卿之職,由錦衣衛嚴加審訊。”
“另,吳時來、張 、董傳策參劾楊順、路楷、林十三勾結,陷害沈煉一事,交由錦衣衛嚴查!”
如果實權總督胡宗憲被參,嚴嵩一定會舍命去保。
可楊順如今已成了南京的養老尚書。路楷更是個管廚子的少卿。
嚴嵩心知肚明︰皇上這是在借著處置我門下兩個閑散官敲打我呢。
故嚴嵩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他不說話,嚴黨的部院大臣們也噤若寒蟬。
半個時辰後,北鎮撫司之中。
林十三正在值房跟孫越、李高喝杏仁茶。
副千戶劉守有帶著八名手下,氣勢洶洶的走了進來。
劉守有正色道︰“林十三,有言官參劾你勾結封疆,誣陷忠良。隨我去詔獄中走一趟吧。”
“來啊,將林十三拿下!”
孫越大驚失色︰“劉副千戶這里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李高喊道︰“你們一定冤枉了我林大哥!林大哥你放心,我去找我姐在裕王爺面前給你說情!”
林十三平靜的說道︰“不必了,清者自清。以大掌櫃、少掌櫃的睿智,一定能夠弄清事情始末。你們不必為我擔憂。”
劉守有氣勢洶洶押著林十三進了詔獄的甲字第一號問案房。
問案房的牆上掛著各種刑具。地面上有許多洗刷不淨的血跡干痕。
陸繹坐在問案房的一張桌子後。桌子上竟擺著一個炭盆,幾碟羊肉,幾盤時令蔬菜。還有一壇酒,三個杯子。
陸繹高聲道︰“案犯林十三罪大惡極,我要親自審訊。劉守有留下,其余人都退出去。”
眾人離開了問案房,只剩下了陸繹、林十三、劉守有三人。
陸繹道︰“別愣著了!快給林十三松綁。我這新得了一壇子西域葡萄酒,爽口的很。咱們涮鍋子,品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