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和唐順之皆是嚴黨。他們都是趙文華一手提拔起來的,屬于自己人。故唐順之沒跟胡宗憲客套,打了個招呼就離開客廳,去大牢看俞大猷、戚繼光。
客廳之內只剩下胡宗憲和林十三。
胡宗憲道︰“明跟你說了。白鹿只是出自漁民傳說,虛無縹緲。”
林十三心領神會︰“祖父,孫子我明白。我在杭州徘徊幾日,就給皇爺上奏疏,說目睹了白鹿祥瑞降世。”
“到時您便可以祥瑞降世為名,請求皇爺開恩,赦免台州之敗的獲罪將領。”
自林十三認識胡宗憲那天起,便以祖孫相稱。其實胡宗憲時年不過四十五歲而已。
胡宗憲尷尬一笑︰“啊,我查了下衛里的冊籍。我的父親是你的祖輩。你今後還是稱我一聲世叔吧。”
封疆大吏給林十三臉,林十三不能不兜著。他拱手道︰“啊,是。小佷此番來浙,嚴閣老也好,呂公公也好,陸都督也好,都派人打過招呼了,讓小佷全听世叔的。”
胡宗憲道︰“嗯,你得坐船去一趟舟山群島,做做樣子後再上奏見到了白鹿。別忘了,杭州城里還有個巡按御史王本固。更有不少應天巡撫趙貞吉的耳目”
林十三頷首︰“成。我明日便出發去松江,由松江入海去舟山。”
胡宗憲道︰“不急。你先在杭州城內逛幾日。一切花銷全算巡撫衙門的。為防意外,我給你找了個善于航海的水師小將當幫手。他名叫陳 ,得四天後才到杭州。”
林十三拱手︰“多謝世叔照應。”
胡宗憲又道︰“與你同行的沈惟敬到杭州了吧?”
林十三答︰“到了,現在貴衙的客房那邊休息。”
胡宗憲道︰“明跟你說了吧。我要跟汪直接洽招安事宜。又怕朝廷里有人說閑話。只能找你們錦衣衛的人當使者。這才去信給你們陸都督,讓他派了沈惟敬來。”
“哦,招降汪直的事十分復雜,有引火燒身之虞。放心,這事我不會讓你摻和。”
林十三感激道︰“多謝世叔替佷子我著想。我這人只會玩寵、尋寵,腦子不夠使,若承擔了大差事恐怕會辦砸。”
胡宗憲拍了拍手。他的三兒子胡柏奇走了進來。
胡宗憲道︰“這是犬子柏奇。柏奇,這位是你異父異母的親大哥,林十三。”
胡柏奇拱手︰“啊,林大哥,久仰大名。”
林十三笑道︰“原來是柏奇兄弟。果然一表人才。”
胡宗憲道︰“他別的不精,唯獨精于吃喝嫖賭。杭州城好耍的地方都讓他耍遍了。這幾日讓他領著你在杭州各處好好逛逛。”
林十三道︰“那就有勞柏奇老弟了。不過,柏奇老弟臉上怎麼掛著青?我剛看你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想是跟隨世叔抗倭受了傷?”
胡宗憲嘆了聲︰“唉,你真高看他了。他從老家來杭州時一路招搖過市、飛揚跋扈。被淳安知縣海瑞臭揍了一頓。”
林十三驚訝︰“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七品知縣,敢打巡撫家的公子?”
胡宗憲是個有容人大量的人,就是通常說的宰相肚里能撐船。
兒子挨了打,他反而替打人的說起了好話︰“這怪不得海瑞。海瑞是個清官、好官。犬子挨他的打是咎由自取。是不是,逆子?”
胡柏奇哭喪著臉︰“是。海知縣打兒子打得好。兒子活該。”
胡宗憲道︰“罷了。你領你林大哥去西湖逛逛。來啊,把沈惟敬沈總旗叫到客廳來。”
胡柏奇領著林十三和孫越出得巡撫衙門。
胡柏奇笑道︰“杭州沒甚好耍的。也就西湖船娘馬馬虎虎還湊合。我領二位哥哥去西湖,咱們晚上就住了花船上。”
孫越興奮的直搓手︰“听說過在馬車里的,沒听說過在船上的。一定別有一番滋味兒啊。”
林十三解釋︰“西湖船娘最擅烹飪。你這人,一貪吃,二好色。今晚可算能二者兼得了。”
正說著話,三頂轎子已經準備好了。
在京城,七品總旗坐轎是犯忌諱的。在地方上則不然。別說堂堂巡撫的客人了,連那些知縣在當地都是土皇帝一樣的存在。
三人坐著轎子,來到了西湖邊。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此時雖是七月,西湖風光亦是秀色可餐。已近傍晚,無數轎子、馬車停在了花港碼頭前。
花港碼頭邊停著無數畫舫船。這些畫舫船都是花船。大一些的三層畫舫船有三到五個船娘。
胡柏奇顯然是畫舫船的常客。他剛到碼頭邊,幾個船龜便圍了上來︰“胡公子,艷娘許久沒見您,想您想得都吐白沫子了。”
“胡公子,我們船上剛來了一位二十九的姐姐。那叫一個技藝純熟。”
“二十九的有什麼稀奇?我們船上剛來了個十五的。”
胡柏奇先是調笑道︰“想我想的吐白沫子了?上面的嘴吐還是啊?哈哈哈。”
“你船上來了個十五的?笑話。要賞瘦馬,我們就去瘦馬館了。找船娘找的是風韻,而非稚嫩。”
孫越在一旁听得血脈僨張︰“胡公子,趕緊選條船。咱探一探西湖船娘到底有什麼古怪。”
胡柏奇高聲問道︰“玉娘的船出沒出碼頭?船龜呢?”
一名船龜上前︰“胡公子,我是玉娘船上的。我們的船雖未出碼頭,今夜卻已被幾個徽商包了。”
胡柏奇從袖中拿出一張名帖︰“把我的帖子給那幾個徽商。讓他們下船。我今日有幾個貴客要接待。”
自古商人都是找官員當靠山。徽商們多識趣兒,怎麼會跟巡撫家的公子搶女人?
不多時,幾個徽商下了玉娘的花船。
為首的胖徽商朝著胡柏奇一拱手︰“我們不知胡公子今夜有雅興。差點奪人所愛,您萬勿與我們一般見識。”
胡柏奇對待徽商們很是和善︰“哎呀。原來是商會的王會首。我今夜來了兩位貴客,麻煩諸位再尋一條船。”
想當初胡宗憲起家便是跟徽商借的錢。如今胡宗憲在東南籌措軍餉,購買低價的軍糧,置辦軍需,皆要求著徽商。
故胡柏奇不會輕易得罪他們。
三人上了玉娘的花船。
玉娘乃是西湖花業公認的花魁。她的花船上共有四名船娘。個個都是色、藝、技三絕。
色指的是美色。藝指的是廚藝。技嘛,指的是衽席之術。
這三層畫舫,一層是食廳艙,二層是景廳艙,三層是寢艙。
顧名思義,一層吃飯,二層觀景,三層辦實事。
三人上得畫舫。玉娘領著三個女人迎了上來。
林十三這一路南行,也算見識了各地美女。然而他一看到玉娘,情不自禁微微一動略表敬意。
只見這玉娘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是典型的江南美女,膚若凝脂。她的一雙眼楮似乎會說話。
林十三情不自禁想到了《水滸忠義傳》中對潘金蓮的描寫“縴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其余三個女人,亦都是二十五六歲,風情萬種,美韻動人。
玉娘朝著三人做了個萬福禮︰“胡公子。”
胡柏奇笑道︰“這兩位是京城來的大人物。林公子、孫公子。”
畫舫有規矩。官員如果上了船不能稱呼官諱。年輕些的一律稱公子,年老的一律稱老爹。
玉娘媚眼含笑︰“原來是林公子、孫公子。久仰。”
玉娘引著三人進了一樓食廳艙。
三人坐定。玉娘輕聲問︰“不知三位公子今夜想吃些什麼。”
大明花業有四大流派,分別是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揚州瘦馬。
四大流派各有特點。大同婆姨的身體構造與尋常女子不同,十八路彈腿能橫著練。
泰山姑子說白了就是明代COSPLAY。
揚州瘦馬“軟、香、瘦、小、尖、彎、正”,且精通琴棋書畫。
西湖船娘則精于烹飪之道。
胡柏奇道︰“上你玉娘的畫舫,自然要嘗嘗清蒸鰣魚和河豚湯。其余小菜你看著辦。”
玉娘卻道︰“三位公子見諒。清蒸鰣魚我可不敢隨便應。得看今夜西湖的漁夫能否打得到。”
“河豚嘛,底倉里倒是養了十幾條。”
胡柏奇笑道︰“好,好。林大哥,王安石有詩雲‘鰣魚出網蔽江渚,荻筍肥甘勝竹乳’。來西湖逛花船,若不能品嘗到最新鮮的清蒸鰣魚,有如過寶山而空手歸。”
“不過吃鰣魚要講緣分。給畫舫供魚的漁夫,當夜若在西湖網不到鰣魚,我等食客也只能望湖興嘆。”
胡柏奇一席話,弄得孫越都快流哈喇子了。
林十三道︰“我倒在嚴閣老府上吃過清蒸鰣魚。”
胡柏奇搖頭︰“把鰣魚裝在船艙里,兩千五百里一路運到京城去始終不如在西湖現撈現做現吃。”
“做魚的又是西湖的花魁玉娘,魚的滋味兒便又有不同了。”
玉娘掩嘴輕笑︰“胡公子過譽。”
食廳艙的艙尾另有一個廚艙。玉娘讓三個船娘陪他們三人說話。她自己則去了廚艙之中。
胡柏奇喝了兩口二十年女兒紅,臉上出現了幾絲紅暈︰“我是個沒出息的。我大哥幫著父親辦一些公差;我二哥在老家守業。”
“我就只會吃喝玩樂。不過我爹最擅長‘物盡其用’。凡京城來了人,一律讓我招待。”
“唉,他不做巡撫不知道,做了才曉得當封疆有多難。四頭八面的人物全都要照應到,全都不能得罪。”
林十三贊同︰“都以為浙江巡撫是天下第一肥的巡撫。可如今浙江倭寇肆虐,胡世叔的官不好當啊。”
胡柏奇頷首︰“誰說不是。我爹這官兒,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勒!他的前任,前前任全都因抗倭的事掉了腦袋。”
不多時,玉娘端著一小盆湯來到了三人面前。
玉娘笑道︰“這是河豚湯。我先嘗。”
吃河豚,廚子要先嘗,這是規矩。
河豚是天下至鮮之一,血和肝卻有巨毒。處理不當,吃了的人會渾身麻痹,腦子在清醒中逐漸死去。
玉娘嘗過後等了片刻,這才給三人分別盛了一小碗。
林十三道︰“滄州有一道名菜,河豚骨湯。我途徑滄州時嘗過。不知這西湖河豚湯與滄州那邊有何不同。”
玉娘道︰“大不相同。林公子一試便知。”
林十三端起小碗,一勺河豚湯入嘴,臉上頓時浮現出吃到美食才會有的笑容。
林十三夸贊道︰“鮮中帶甜,不愧天下至鮮。”
玉娘笑道︰“滄州河豚骨湯,乃是用牛骨與河豚一同熬制。我們西湖的做法則是用金華火腿片、鮮筍、河蚌熬湯,再加河豚熬煮。風味大不相同。”
孫越“咕咚咚”將一整碗河豚湯一飲而盡。
玉娘笑道︰“這位公子,您這不是品湯,而是灌湯。”
林十三笑道︰“他長得就像個大號的灌湯包。”
玉娘起身︰“我再去做幾味小菜。”
林十三又喝了幾口湯,感慨道︰“都說‘活在杭州,死在柳州’。果然如此。”
胡柏奇笑道︰“話不能說一半。是‘有錢活在杭州,沒錢死在柳州’。杭州是個銷金窟。柳州棺材板便宜。”
“咳,我那老爹,天天為錢都快愁出病來了。”
林十三不動聲色的問︰“怎麼?”
胡柏奇道︰“朝廷里的大人物們不知怎麼想的。東南的兵馬給了浙江巡撫管,東南的錢糧卻給了應天巡撫管。趙貞吉那三不沾哼!”
“我爹和他都是巡撫,誰也管不了誰。若我爹想完成抗倭大業,必得在官職上壓三不沾一頭。”
“不知朝廷何時開恩,讓我爹接了趙文華趙部堂的差,擔任浙直總督。”
林十三心知肚明,這恐怕是胡宗憲故意讓寶貝兒子透給他的消息——他想當浙直總督。
胡柏奇又道︰“這事兒,全得仰仗林大哥你。”
林十三連忙道︰“我一個小小總旗,怎麼干涉得了封疆大吏的任用?”
胡柏奇說了幾句實話︰“殷正茂給皇上獻了只金龜,從正七品御史高升四品按察副使。”
“林大哥此番代天尋白鹿。若能目睹祥瑞出現在我爹的治地,我爹的總督還不是板上釘釘?”
林十三頷首︰“胡世叔來了東南之後宵衣旰食,造福黎民,感動上蒼。上蒼為了獎掖他,降下祥瑞白鹿,我是一定能夠目睹的。這你放心。”
一直到現在,林十三想的只是幫胡宗憲圓“白鹿降世”的謊。他不敢想自己能夠找到真正的白鹿帶回京去。畢竟,白鹿這東西只存在于傳說當中。
突然間,玉娘的花船一晃。林十三一個趔趄,幸虧旁邊的船娘用酥香軟骨扶住了他。
胡柏奇大怒︰“怎麼回事?”
船龜答︰“有條花船跟咱們搶水道。差點撞上。”
胡柏奇把頭伸出窗外大罵︰“瞎了狗眼!誰敢跟我的船搶水道。”
旁邊那條船的食廳艙傳來一個陰冷的聲音︰“哪家的狗這麼沒規矩,亂吠?”
林十三听到那聲音覺得耳熟。
胡柏奇大罵道︰“老子是胡柏奇!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誰?”
對面陰冷的聲音變成了嘲笑︰“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被海瑞海剛峰打得滿地找牙的胡衙內。”
林十三猛然想起這個聲音。他把頭伸出窗外︰“可是楊金水楊公公?”
呂芳的干兒子楊金水管了杭州織造局和浙江市舶司,治所正在杭州。
對面的畫舫上彈出一顆面白無須的腦袋,不是楊金水是誰?楊金水笑道︰“林十三?你小子來杭州了?”
林十三笑道︰“是啊,我騎著楊公公賞的棗紅馬來的。”
林十三這是在跟楊金水套近乎。那匹棗紅馬在京城呢。
楊金水道︰“西湖上的規矩,隔船不聊天。明日趕緊滾到杭州織造局來。我請你喝上好的龍井。”
林十三笑道︰“我一定去叨擾。”
兩條畫舫相向而過。
林十三笑道︰“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了楊公公。真是無巧不成書。”
胡柏奇道︰“我要曉得他在船上,打死也不敢罵他。我爹剛跟他借了兩萬匹絲綢應急。”
林十三驚訝︰“浙江巡撫跟織造局借絲綢?”
胡柏奇頷首︰“剛才我說了,東南的錢糧掐在三不沾手里。我爹也只能靠四處借貸維持著前方的軍餉。”
林十三道︰“傳奉官有密奏之權。你放心,這事我一定如實上奏皇爺。”
突然間,一個船龜興沖沖的拎著三條魚來了食廳艙︰“三位公子果然都是大福之人。你們一上船,漁夫就送來了新鮮的鰣魚。”
胡柏奇道︰“啊?有鰣魚了?快送給玉娘去做。河豚和鰣魚同為至鮮雙壁。但河豚常有,鰣魚不常有啊。”
過了大約一刻,玉娘端上了三盤清蒸鰣魚。林十三他們每人一條。
林十三舉筷品嘗,贊嘆道︰“肥嫩鮮美,爽口不膩。跟在京城吃到的果然不同。”
孫越道︰“好吃是好吃,就是刺兒多了些。”
林十三教訓他道︰“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也沒有十全十美的魚。”
玉娘笑道︰“鰣魚多刺,的確是我人生的一樁憾事。”
吃完了鰣魚,玉娘又上了一道菜。
孫越賣弄起了見識︰“我知道我知道,這是紅燒肉。”
胡柏奇說了句話,嚇了孫越一跳︰“這是人肉。”
孫越放下筷子︰“什麼?人肉?那東西可不興吃啊。”
林十三笑道︰“瞧你那點見識。這是甦杭名菜東坡肉。”
孫越道︰“啊,原來如此。”
吃罷了飯,眾人上得二層的景廳艙,賞了一個時辰的西湖夜景。
已近亥時。該上三層寢廳艙品嘗西湖上的另一道至味了
(本書已改名《錦衣繡春入上林》)
本書已改名《錦衣繡春入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