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袍澤們剛才已陷入絕境。如今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經過一番鏖戰,還能動彈的錦衣衛袍澤僅剩下四十人。
可是,第一撥與錦衣衛鏖戰的倭寇,尚存二百余。他們已與錦衣衛纏斗在了一起,撤不回去。干脆做魚死網破之爭。
再對耗下去,迎接錦衣衛的依舊是全軍覆沒。
那三百多僧人雖出城攻擊倭寇,然遠水解不了近渴。
唐順之只得命令剩下的鴛鴦殘陣並成四個完整的鴛鴦陣,與倭寇做殊死一搏。
林十三、孫越、沈惟敬三人已滿身是血。
林十三不知自己親手殺了幾個倭寇。也許是兩個,也許是三個。他已力竭,無力的揮舞著腰刀。他都不知道自己砍的是誰。
就在此時,平地響起一聲雷!
“袍澤莫慌,廣西狼兵來也!”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林十三轉頭一看,只見身後有五六百明軍蜂擁而至。這些明軍與衛所軍不同。
普通衛所軍身穿鴛鴦戰襖,頭戴兵笠;他們則是頭上戴兵笠,腳上踏草鞋,長裙及膝。
普通衛所軍用的武器大都為長槍、腰刀;他們則是手持標槍、短刀。
普通衛所軍用的是包鐵的虎頭盾牌;他們則是手持燕尾牌。
唐順之往後看了一眼︰“弟兄們,狼兵來了!此戰我們必勝!打起精神,殺!”
狼兵中為首的將領騎著一匹雲貴矮馬,是個女人!
這女人六十多歲,身穿輕便的布面甲,手持一柄斬馬刀。那真是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
女人名叫瓦氏夫人。
瓦氏夫人,廣西田州土官岑猛之妻。因丈夫、兒子早亡,瓦氏夫人不得不親攝州政,政績斐然。
嘉靖三十三年,時任浙直總督張經下令,征調田州狼兵入浙抗倭。瓦氏夫人上書朝廷,親自帶兵出征。
在浙江抗倭三年,瓦氏夫人威名天下揚。
嘉靖帝開特例,先封瓦氏夫人為二品誥命夫人,又封“女官參將總兵”,職正二品。
她成為大明自開國以來,唯一一個既受封誥命又受封將職的女人。
東南百姓皆稱之為“石柱女將軍”。
瓦氏夫人帶著六百多狼兵,從倭寇後方席卷而來。像是一柄大錘狠狠捅在了倭寇 上。
用後世的話說,狼兵和少林僧兵皆是特種兵。
倭寇被前後夾擊,頓時大亂。
倭寇把登陸搶劫看成了做生意。盱眙縣城沒打進去,他們已損失慘重。這場仗再打下去只能賠本。
于是野原光治再次揮動大嗦了蜜︰“統統撤退!”
一千八百倭寇在盱眙城下扔下了五百多具尸體。剩余一千三百人朝著東邊退卻。
瓦氏夫人卻沒有追擊。不是她不想追,而是她沒有兵力去追。
廣西狼兵出桂之時,不過兩千余人。在福建、浙江、南直隸轉戰三年後,人數僅剩下一千兩百左右。
這一千兩百人,如今有六百被調往了台州防倭。
剩余六百人被調到淮安府,奉命擊退登陸的倭寇。
淮安府境內如今有三四股倭寇。
六百狼兵就像是後世的消防隊。倭寇打哪座縣城,他們便趕到哪里。他們兵力嚴重不足。
兵力不足便打不起追殲仗,只要將倭寇趕跑便要見好就收。
林十三等人終于來到了盱眙城門前。
五十九歲的瓦氏夫人朝著唐順之一拱手︰“在下女官參將總兵,瓦氏。”
唐順之拱手︰“在下兵部職方司郎中,唐順之。久聞瓦氏夫人威名,失敬失敬。”
瓦氏夫人沒了剛才在馬上的颯爽英姿。她不住的咳嗽︰“哦,咳咳咳,原來是,咳,唐郎中。”
林十三也一拱手︰“在下錦衣衛北鎮撫司總旗,林十三。”
瓦氏夫人皺眉︰“錦衣衛?把俞帥和戚將軍抓起來的錦衣衛?你們的腦袋是不是被野狗吃了?”
林十三哭笑不得,忙不迭的解釋︰“抓俞帥、戚將軍的是南京錦衣衛。並非我們北鎮撫司。”
瓦氏夫人上下打量了林十三一番︰“看你一身是血,今日也算跟倭寇拼了命,是條好漢。”
林十三道︰“幸得瓦氏夫人相救。否則我跟這些錦衣衛的袍澤,今日全得殉國。”
瓦氏夫人夸贊道︰“你們都是錦衣衛?打得不錯。我看你們不足百人,腳下得有二三百倭寇尸體。”
林十三道︰“這是唐先生指揮得當之功。”
就在此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和尚走了過來。和尚左手做佛揖,右手則拎著一根包鐵長棍。
唐順之問︰“大師是?”
和尚自報家門︰“噫,俺是河蘭 !小廟嵩山少林寺。貧僧月空。”
(注︰考證了下。嘉靖抗倭時期的協守淮安的僧兵是來自于嵩山北少林。上章寫成了南少林,錯了。已改。)
林十三驚訝道︰“少林寺是小廟?大師過謙。您和一眾師父不在河南念經,怎麼跑到浙江殺倭來了?”
唐順之在一旁解釋︰“林傳奉你有所不知。嘉靖三十三年,南京中軍都督給嵩山少林寫了封信,讓嵩山少林派武僧前來浙江抗倭。少林欣然應允。”
唐順之不知道的是,少林寺方丈坦然法師派大弟子月空為首領,選弟子前往東南抗倭。為了確保每一個派出來的弟子都有萬夫不當之勇,月空使用了“打出山門才出寺”的少林規矩。
選定抗倭弟子後,少林寺給每人配了一匹馬,還有一根七尺長,十五斤重的包鐵大棍。
這兩年,少林僧兵跟廣西狼兵一樣,在東南打出了赫赫聲威。但可惜他們跟狼兵一樣,人數不多。
孫越在一旁多嘴︰“不是說佛家以慈悲為懷嘛?殺倭寇豈不是破了殺戒.”
月空大師作了個佛揖,說了一番話,字字鏗鏘有力︰“阿彌陀佛。慈悲殺生,一殺多生。”
“倭寇不算是人,只算是地獄邪魔。降魔除妖,佛門弟子本份。殺倭護民才是大慈悲。”
“我等是行菩薩道的殺人法。倭寇造無間罪,我等殺倭功德無量。”
林十三率幸存的一眾錦衣衛袍澤齊齊向著月空大師拱手:“大師大義!”
月空還禮︰“阿彌陀佛。”
瓦氏夫人問唐順之︰“你是兵部職方司的郎官,來東南是督戰的?”
唐順之答︰“正是。”
瓦氏夫人叫苦︰“督戰?那督不督糧餉?我的狼兵兒郎已有兩個月未見糧餉、賞銀了。我去找趙貞吉要,他每回都推三阻四,說什麼東南財政吃緊,讓我們跟他共度什麼時艱。”
林十三在一旁觀瞧,只見瓦氏夫人身後站著的狼兵個個穿著草鞋,有些鞋底都快磨爛了。
他們的戰裙也已破舊不堪。
林十三心中暗罵︰江南的官員進京,隨便找找門路送送禮就幾千兩幾千兩往外扔。要銀子辦抗倭正事兒,他們倒說什麼共度時艱。
我焯他們娘!
突然間,林十三想到了自己收的那些程儀。
在宿遷府時,他為攜帶方便,將收取的一萬五前兩程儀全部換成了銀票。全都揣在身上。
林十三從懷中掏出了那一迭銀票,銀票已有不少沁了血。
林十三道︰“這一萬五千兩銀子,兩千兩給月空法師添置軍械。剩下一萬三千兩全部都給狼兵充作軍費。”
瓦氏夫人問︰“這麼多銀子?是朝廷撥給我們的?”
林十三可不好意思說,這是他一路收的程儀。他只得編謊︰“這些是沿途的官員、士紳捐助的抗倭銀。給狼兵、僧兵得其所哉。”
經過昨夜、今日兩番惡戰,原本喜愛銀子的林十三突然超脫了。
亂世之秋,人若鴻毛、命若野草。要那麼多銀子做什麼?
這一萬五千兩銀子放在他手里,他不過多吃幾個利錢,多買幾只好蟲。
若交給瓦氏夫人,不知能多殺多少倭寇,多救多少百姓。
人活一世,圈子很重要。
當身邊圈子里的全是唐順之、瓦氏夫人、月空大師這種無私報國之人,心靈自然也能夠得到淨化。
林十三在他們面前,實在自私不起來。
病懨懨的瓦氏夫人毫不客氣的接過了銀票,數出兩千兩交給月空大師。
瓦氏夫人道︰“多謝了,林總旗。”
林十三道︰“謝字不敢當。今日能夠跟您這樣的當世花木蘭、梁紅玉並肩作戰,實乃林十三余生之榮幸。”
“今日救命之恩,林十三願涌泉相報。”
瓦氏夫人擺擺手︰“客套話就別說了。你若真有良心,跟你們錦衣衛的頭頭打聲招呼,把俞帥、戚將軍放了。台州之敗,罪不在他們。”
林十三沒有貿然答應。
他心中清楚,俞大猷、戚繼光被監禁,里面不知牽扯了多少朝堂角力、黨同伐異。
救他們,不是那麼好救的。
等去了杭州,听听胡宗憲怎麼說再做打算。
就在此時,一名狼兵斥候來報︰“稟夫人。金湖縣求援,一股一千五百人的倭寇已進入金湖境內,他們好像要打金湖縣城。”
瓦氏夫人朝著唐順之等人一拱手︰“軍情如火,我就不進城了。得立即帶兵趕往金湖縣。”
“我听說錦衣衛是皇帝的身邊人。林總旗,你能不能跟皇帝陛下說說,多建幾支能打的軍隊。別讓我們狼兵和僧兵疲于奔命。”
建立新軍比營救俞大猷、戚繼光更難,更敏感。
林十三只能敷衍︰“啊,我會上奏疏。”
瓦氏夫人帶著六百狼兵先行趕往金湖。
月空大師問林十三︰“阿彌陀佛。你們要去哪里?”
林十三答︰“我們奉旨要去杭州。”
月空大師道︰“此去杭州尚有八百里。我分五十名武僧護送你們?”
林十三連忙道︰“不必不必。你們在淮安抗倭,本就兵力不足。我的袍澤雖只剩下四十多人,只要躲著點大股倭寇,應該能順利到達杭州。”
月空大師作了個佛揖︰“阿彌陀佛。那貧僧也去金湖,殺倭寇,造無量功德去也。”
僧兵們在月空大師的帶領下,離開盱眙城下,向東而行。
林十三感慨︰“若大明軍隊每一支都如廣西狼兵、少林僧兵。何愁倭寇不除,何愁北邊不安?”
感慨完,林十三帶著幸存袍澤前往剛才的陣地,救治身受受傷的兄弟,為陣亡的兄弟收尸。
今日一戰,錦衣衛百余人,戰死二十五人,重傷三十四人。
林十三將傷員安置在盱眙城中修養。戰死的則先行入棺,等待錦衣衛派人來迎棺回京。
人都是會成長的。這一場惡戰讓林十三成長了不少。
原來,這世上不光只有那些只知內斗的狗蛋子文官。還有一批為了百姓拋頭顱灑熱血的國之脊梁。
眾人打算在盱眙城歇一晚,明日再出發南下。
林十三和孫越、沈惟敬、唐順之相互幫忙包扎著傷口。
林十三道︰“唐先生,我不明白。淮安有整整一個衛、四個千戶所、十一個百戶所。加起來有衛所軍上萬人。他們就坐視倭寇隨便攻擊各個縣城?”
“另外,昨夜咱們夜襲倭寇。輕松殺五十人。去年為何五十多個倭寇能夠橫行江南?”
唐順之答︰“你問到了點子上。衛所軍制乃是太祖所定,當初太祖曾自豪的說‘咱養百萬兵而不費一文’。”
“可衛所軍制到了今天,卻早已朽敗不堪。士兵淪為了衛所軍上官的家奴、雇農。”
“如果你是衛所軍士兵,你為何要去打仗?打贏了,賞銀恐怕還不夠還借上官的高利貸。”
“打輸了,腦袋搬家。”
“少林僧兵能打,是因他們有佛家之大信仰。你跟一群衛所軍老粗談什麼大信仰?沒用!”
“廣西狼兵能打,一來是因他們故鄉民風彪悍。二來是因他們是朝廷特旨撥發餉銀。且瓦氏夫人從不克扣。”
“你給衛所軍撥軍餉試試。戶部撥下來一百萬兩銀子,先是各省都司衙門分一分,兵備道衙門分一分。總兵、參將、副將,諸衛指揮使、同知、僉事、千戶、鎮撫、百戶、總旗再層層扒皮分一分。”
“真正落到底下士兵手里,恐怕只剩下幾個銅錢。”
林十三听了唐順之這一番宏論,感慨道︰“照您這麼說,東南三十萬衛所軍就都是廢物,抗倭根本用不上。”
唐順之頷首︰“沒錯!打起仗來,他們站腳助威,敲敲邊鼓倒是可以的。指望他們上陣殺敵?沒門!”
“想要完成抗倭大業,必須要編練新軍。人數不用多,兩三萬便足夠用。”
林十三問︰“衛所軍再羸弱,去年也不至于讓五十幾個倭寇橫行江南數月。那是三十萬個人,不是三十萬頭豬。”
唐順之笑道︰“話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就給你挑明了吧。”
“五十三名倭寇途徑十七府五十八縣。其中有七府三十一縣報上來糧倉被燒或銀庫被搶。”
“我問你。糧倉和銀庫真是倭寇燒的?搶的?五十三個倭寇個個天生神力,搬得走幾十萬兩銀子?”
林十三愕然︰“您是說,地方官府貪墨錢糧,把鍋甩給了倭寇?”
唐順之頷首。他喝了口茶,又道︰“另外,這場仗還牽扯到了黨爭。有人想讓張經、李天寵、王崇古死。”
“張經、李天寵是兩個蠢貨。本想著縱寇,平一平江南各地官府的虧空爛賬。可他們沒想過,江南出了這麼大的丑聞,朝廷里的人還能讓他們活嘛?”
“趙文華參這二人是養寇自重,還真不是空穴來風。”
“只有王崇古是個聰明人。帶兵全殲了這五十三人。這才安然無恙,高升寧夏按察使,離開了東南這塊是非之地。”
唐順之有才學,但不是個城府深的人。今日與林十三並肩作戰。他已將林十三當成了同生共死過的袍澤。對于江南之事,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林十三听得一愣一愣的,時不時發出感慨︰“啊?原來是這樣。”
“啊,他們怎麼敢!”
一番暢談過後,唐順之總結道︰“此番上頭派你來東南找什麼白鹿祥瑞。你好好找。一切听胡宗憲的。”
“東南想要破局,或許關鍵就在那虛無縹緲的白鹿身上。”
“唉,軍國大事竟系于所謂的‘祥瑞’。身為大明臣子,真感到可悲、可嘆啊!”
唐順之與林十三一番深談。林十三頓感自己身上責任重大。
沈惟敬在一旁問︰“唐先生。您的鴛鴦陣法為何不教給狼兵?”
唐順之解釋︰“狼兵打仗厲害,勝在‘野蠻’二字上。鴛鴦陣法只會束縛他們的長處。”
“說到底,還是得募新軍啊。若新軍以鴛鴦陣法抗倭,只需兩三萬人,東南倭寇必潰不成軍。”
這一夜,林十三幾乎沒怎麼睡。一來是白天惡戰,他殺了兩三個倭寇。尚在亢奮之中。
二來則是因唐順之的話觸動了他的心。
在京城時,他每天只琢磨寵物那點事兒。
此次來江南,他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
一夜無話。翌日,眾人再次踏上了路途。
他們的運氣不錯,從盱眙到杭州的這八百里路程,他們沒有再遇上倭寇。
嘉靖三十五年,七月十三。杭州城內浙江巡撫衙門大堂。
唐順之和林十三坐在椅子上,靜待胡宗憲。
不多時胡宗憲急匆匆的走了進來。
唐順之和林十三起身給他行禮︰“胡撫台。”
胡宗憲道︰“唐兄,林小兄弟,快坐。我前些日子看軍報,得知你們在淮安府遇險,與倭寇血戰了一番。著實擔心的很啊。”
唐順之毫不謙虛的說︰“一場小仗,衣角微髒罷了。俞大猷、戚繼光關在何處?我要去見見他們,可否?”
胡宗憲當即應允︰“去吧。他們關在巡撫衙門大牢里呢。南京錦衣衛將他們奉為上賓。”
轉頭胡宗憲又對林十三說︰“上回讓你給我尋白羽弓尾鴿。這回要靠你去尋白鹿。”
今天恢復恢復一萬字。這兩天陽後無力啊。所以更新拉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