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之巔,雲海翻涌如萬馬奔騰。
開元二十三年十一月辛卯,唐玄宗李隆基身著十二章紋的袞龍冕服,踏著封禪台的九層玉階拾級而上。
祭天的玉璧在朝陽下折射出溫潤的光澤,與他鬢邊的珍珠冠冕交相輝映。
當禮官高唱“奠玉帛”的聲浪穿透雲層時,這位年屆四十的帝王微微側首,望向東方破曉處——那里,是他一手締造的大唐帝國,正以最磅礡的姿態鋪展在天地之間。
封禪隊伍中,禁軍金吾衛的明光鎧在山風中泛起冷冽的光。
這些士兵皆選自募兵制下的邊鎮精銳,甲葉上的雲紋歷經百次打磨,仍能映出清晰的面容。
李隆基望著他們挺直的脊梁,想起開元十年那場牽動全國的軍事改革。
彼時府兵制已如朽木難支,關中折沖府的兵額虧欠過半,遼東戍卒甚至要自帶干糧赴任。
他力排眾議,讓宰相張說推行募兵制,以“召募壯士,不問家世”的原則選拔士兵,給予豐厚的軍餉與田宅。
此刻泰山腳下待命的萬騎禁軍,正是這場改革的結晶——他們平均年齡二十五歲,弓馬嫻熟,鎧甲鮮明,與十年前那些面黃肌瘦的府兵判若雲泥。
兵部尚書蕭嵩在一旁低聲稟報︰“陛下,北庭都護蓋嘉運已率鐵騎五千屯于伊吾,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遣斥候至蔥嶺以西。”
李隆基微微頷首,目光掠過封禪台兩側陳列的邊疆輿圖。
圖上朱筆勾勒的疆域線,東抵朝鮮半島的熊津都督府,西達阿姆河流域的康居都督府,北至貝加爾湖畔的堅昆都督府,南及安南都護府管轄的交趾。
這道綿亙萬里的疆界,由十大節度使與四都護府鎮守,如同巨人伸出的臂膀,將整個東亞納入懷中。
最令帝國驕傲的,是安西與北庭兩大都護府構成的西域屏障。
從長安出發,沿絲綢之路西行,每三百里便有一處烽燧,每五百里設一座軍城。
龜茲的駝鈴與輪台的號角相和,疏勒的戍卒能在三日內向于闐傳遞警訊。
去年秋天,突騎施可汗甦祿率部侵擾碎葉城,安西都護杜暹僅用七日便集結三萬騎兵,將其逐至怛羅斯以西。
如今的西域道上,商隊再不必擔心胡騎劫掠,就連波斯的駝商也敢帶著香料與琉璃,直抵長安西市。
封禪大典的禮器中,有一組銀壺格外引人注目——壺身鏨刻著七十個國家的使者朝拜圖,從高鼻深目的大食商人到束發左衽的渤海王子,皆神色恭謹地捧著貢品。
禮官介紹說,這是鴻臚寺為此次封禪特意打造的“萬國朝宗壺”,壺底還刻著“三年一上計,萬國趨河洛”的銘文。
李隆基輕撫壺身,想起去年冬至在洛陽紫微城的朝會盛況。
那日,應天門廣場上陳列著各國貢品︰回紇的貂裘堆成小山,新羅的人參用玉盒盛放,日本的硫磺裝在描金漆桶里,南詔的朱砂盛在銀盆中。
七十余國的使者按國之大小排列,為首的渤海郡王大武藝身著紫袍玉帶,身後跟著吐蕃使者與大食哈里發的使節。
當鴻臚卿宣讀各國貢單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原來是波斯王子帶著舞姬獻藝,她們旋轉的裙擺如綻放的花朵,引得禁軍士兵也忍不住駐足觀看。
這種熱鬧景象,在長安更是尋常。
西市胡商雲集的“波斯邸”里,撒馬爾罕的商人用梵語與突厥語討價還價,康國的樂師在酒肆中彈奏琵琶,吐蕃的僧侶在慈恩寺翻譯佛經。
去年鑒真和尚東渡時,日本遣唐使吉備真備特意在青龍寺設齋,邀請了二十多個國家的留學生赴宴。
席間,新羅學子崔致遠用漢文賦詩,大食商人獻上鴕鳥蛋,吐蕃貴族跳起鍋莊舞,連李隆基的妹妹玉真公主都忍不住加入其中,與眾人共飲葡萄釀。
從泰山返回長安的途中,李隆基特意繞道洛陽。
這座與長安並稱“二京”的都市,正上演著初夏的繁華。
天津橋上,胡姬騎著白馬飛馳而過,鬢邊的金箔與橋上的石獅相映成趣。
南市的綢緞鋪前,波斯商人正用蹩腳的漢語向買主介紹撒馬爾罕的織錦。
上陽宮的牡丹園里,宮女們正與西域使節的女眷擲骰子,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黃鸝。
這種開放包容的風氣,在長安更為濃烈。
朱雀大街上,能看到戴著帷帽的仕女與士子並轡而行,她們腰間的蹀躞帶上掛著佩刀與算袋,全然不見後世的拘謹。
西市的“胡姬酒肆”里,歌女們唱著波斯的《胡笳十八拍》,舞姬們跳著柘枝舞,文人墨客在此斗詩飲酒,連宰相張九齡都曾留下“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的詩句。
長安城的包容,更體現在對異域文化的接納上。
景教寺的十字架與大慈恩寺的佛塔隔街相望,祆教的聖火與道教的煉丹爐在同一坊市燃燒。
吏部侍郎家中的廚娘是高麗人,能做出地道的冷面。
羽林軍的將領中有鮮卑血統,卻能背誦《論語》。
甚至宮廷樂師中,有來自龜茲的琵琶聖手白明達,他創作的《霓裳羽衣曲》,如今已成為宮廷宴飲的必備曲目。
封禪大典結束後,李隆基在泰山腳下的行宮翻閱戶部奏報。
絹帛庫的賬目顯示,全國儲糧達九千六百萬石,銅錢儲備超過三百萬貫,銀兩儲備兩萬萬兩,絹帛堆積如山,以至于有些倉庫的梁柱因不堪重負而坍塌。
掌管財政的楊國忠(時為度支郎中)在奏折中寫道︰“關中粟米每斗十錢,洛陽綢緞每匹百五十文,百姓戶均存糧可支三年。”
這份富庶,源于帝國精巧的朝貢體系。
李隆基想起武則天的話︰“蠻夷之地,若強取則耗國力,若懷柔則獲其利。”
如今大唐對藩屬國的治理,正是這套思路的延續。
渤海國每年進貢貂皮三萬張,朝廷則回贈絲綢與農具。
新羅送來人參與海豹皮,便能換回《禮記》與歷法;日本使團帶來硫磺與砂金,帶走的卻是《唐律疏議》與《金剛經》。
這種“厚往薄來”的策略,看似朝廷吃虧,實則以最小的成本維系了龐大的國際秩序——正如鴻臚寺卿所言︰“一匹絲綢換十張貂皮,十卷經書換千斛糧食,此非交易,乃天朝上國之恩澤。”
國庫的充盈,讓朝廷有底氣推行更寬松的政策。
開元二十三年正月,李隆基下詔減免全國租庸調,將地稅從每畝二升降至一升半。
同時擴大常平倉的規模,在關中、河南、河北增設五十座糧倉,以備荒年。
這些舉措讓百姓安居樂業,據戶部統計,開元二十三年全國戶數達九百萬,人口四千五百萬,較開元初年增長近三成。
站在泰山之巔俯瞰雲海時,李隆基忽然想起開元初年的艱難。
那時太平公主剛被賜死,朝堂上派系林立,關中甚至因旱災出現人吃人的慘劇。
他宵衣旰食,任用姚崇、宋 等賢相,推行括戶、均田、整頓吏治等改革,才換來今日的盛世。
如今民間歌謠傳唱“開元盛世勝貞觀,遠邁武周氣象新”,連史官都在起居注中寫道︰“三代以降,未有如開元之盛者。”
但他也記得武則天的另一句話︰“殖民之術,如執虎尾,力弱則為所噬。”
此刻的大唐雖強,但潛藏的危機已初露端倪。
募兵制雖提升了戰斗力,卻讓邊鎮節度使手握重兵。
開放包容的風氣,也讓一些官員擔憂“胡風太盛,壞我華風”。
就連國庫的充盈,也引來皇子間對儲位的覬覦。
只是這些隱憂,在封禪的榮光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當禮官高唱“禮成”的那一刻,李隆基對著蒼天深深一拜。
山風吹動他的冕旒,珍珠踫撞的輕響仿佛在訴說著什麼。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緊繃了二十三年的神經,終于可以稍稍放松。
至于那些潛藏的暗流,或許,留到明天再想也不遲。
下山的隊伍中,禁軍的甲冑依然閃亮,外國使節的朝服依舊鮮艷。
長安的方向,朱雀大街上的鐘鼓即將敲響暮鼓,西市的胡商正清點著今日的收入,大明宮的燈火已次第亮起。
這座帝國,如同泰山的日出,正處在最輝煌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