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顧劍曾將幼妹暫托給塵世間一戶王姓人家照看。
可當他再歸故地時,王家滿門已遭橫禍,連被褥中尚在襁褓的妹妹,也一並沒了蹤跡。
那時的顧劍自身已身負重傷,身後追兵更是如影隨形,迫得他只能強壓下心頭驚痛。
拼盡最後氣力返回玉衡劍宗,唯有啟動宗門劍陣,方能求得一線生機。
回山之後,顧劍便沉心于劍陣閉關,那些日夜,妹妹失蹤的陰影如附骨之疽,無數次幾乎將他拖入心魔深淵。
幸得玉衡劍陣蘊含的浩然劍意不斷洗禮心神,他才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一點點從痛失至親的自責與癲狂邊緣掙脫出來,漸漸穩住了心神。
這之後,十六載光陰如白駒過隙。
待他再度出關,心頭已無半分失妹的自責,唯余一劍破萬法的決絕。
他要以己之劍,以己之名,斬斷世間所有禁忌,重開正統仙路。
即便如此,被凜冽劍意層層覆蓋的心底,仍藏著一絲未曾熄滅的余燼,關乎妹妹的蹤跡。
否則,他出世第一戰也不會直指鴉夜的淵神殿,早在十六年前,他便疑心是鴉夜擄走了妹妹。
只是出劍剎那,奔騰的劍意將那絲念頭像潮水般淹沒,連他自己都暫忘。
可此刻,那被鴉夜稱作古尊的存在一語,卻如火星落進干柴,瞬間點燃了顧劍心底沉寂的思緒,翻涌不休。
顧劍沒有半分遲疑,身影剎那間消弭于原地。他要親眼看看,鴉夜懷中那名人類究竟是誰。
鴉夜早有防備,見他動勢,立刻將昏迷的顧清染緊緊護在懷里,想要避開這雷霆一擊。
可他的速度終究慢了太多。
下一瞬間,顧劍那張毫無波瀾的臉龐便撞入鴉夜眼簾,近在咫尺。
懷中的顧清染也隨之映入顧劍眸底——只是鴉夜將她正面抱在懷里,擋住了她的面容,讓顧劍未能看清。
但此刻,看清與否對顧劍而言已不再重要。
因為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軀正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體內仿佛有萬千驚雷炸響。
那是血脈深處涌動的共鳴,其聲勢之烈,竟比他斬出的劍鳴更能撼動心神,震得他握劍的手都微微發麻。
十六載光陰隔世,再見妹妹,這本該是劫後重逢的喜事。
可不知為何,顧劍心底竟陡然竄起一股令他自己都膽寒的念頭。
那念頭如附骨之蛆,驅使著他不由自主地舉起了手中的劍。
對面的鴉夜見狀,臉色驟然大變,失聲喝道︰“顧劍,你瘋了!”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這股驟然爆發的凜冽殺意,目標並非自己,而是直指懷中的顧清染。
鴉夜更能斷定,顧劍已然知曉,他懷中抱著的正是其失散多年的妹妹。
起初,他還在憂心顧清染會被顧劍奪走,可此刻見對方舉劍的動作與那毫不掩飾的殺意。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這寒意,竟比顧劍先前帶來的絕望更令人窒息。
鴉夜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顧劍竟會對自己的親妹妹動了殺心。
“你便是那自詡天下第一劍的顧劍?在吾面前也敢妄動刀劍,放肆!”
下一刻,古尊的怒喝驟然響徹天地,震得虛空都在嗡鳴。
話音未落,一只布滿漆黑長毛,生著彎鉤利爪的巨手猛地從禁忌之地的黑暗深處探了出來。
遮天蔽日的陰影瞬間籠罩住顧劍那看似渺小的身影,毀滅性的威壓如泰山壓頂般碾落。
“滾!”
顧劍眸中寒芒爆射,一聲冷喝如驚雷炸響。
剎那間,手中古劍似有龍吟破鞘,一道煌煌劍芒自劍脊暴漲而出。
劍鋒剛出,連禁忌之地都在這一劍下震顫。
轟!
劍芒與巨手悍然相撞,沒有拖沓的角力,只有摧枯拉朽的碾壓!
那足以覆壓千里的黑暗巨手,竟如紙糊般被從中剖開,漆黑的爪甲與血肉飛濺如雨。
一旁的鴉夜見此空隙,毫不猶豫地抱著顧清染朝著下方的禁忌之地俯沖而去。
自從方才感受到血脈共鳴,又被心底那股幾乎要吞噬理智的意念糾纏,此刻的顧劍根本無心與這禁忌生靈纏斗。
那藏身于黑暗禁忌之地的古尊受此一擊,也忍不住倒吸涼氣,臉色劇變。
擊退巨掌的剎那,顧劍手中劍芒未斂,如一道追魂索命的流光,直刺鴉夜背影。
重傷的鴉夜本就已是強弩之末,哪堪這般雷霆一擊?
劍芒輕易撕裂他殘破的肉身,帶著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將他狠狠釘死在地面,鮮血瞬間染紅了身下的焦土。
劇烈的沖擊讓他懷中的顧清染脫手飛出,跌落在不遠處。
緊接著,在鴉夜驚怒的目光中,顧劍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現在顧清染身旁。
望著少女蒼白如紙的容顏,顧劍心頭猛地一顫。這般近距離下,血脈的共鳴在體內翻涌如海嘯,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掀翻。
可即便如此,心底那股陰鷙的念頭仍在瘋狂作祟,驅使著他緩緩舉起手中古劍。
“顧劍!清染是你妹妹!你瘋了嗎?你竟要殺她!”
鴉夜釘在地上,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
顧劍聞言,緩緩扭過頭看他,眼神冰冷︰“你說她叫什麼?”
鴉夜迎著他那雙仿佛能將萬物煉化為劍域的眸子,字字泣血︰“她叫顧清染!是你的親妹妹!十六年前,是我帶走了她!”
“顧清染……倒是個雅致的名字。”
顧劍的聲音輕得像風拂殘葉,卻帶著徹骨的寒意,“只可惜,我那妹妹,十六年前便已化作塵泥了。”
話音未落,懸于顧清染頂心的古劍已決然刺下。
“噗嗤。”
利刃破肉的輕響,在死寂的禁忌之地中蕩開,如碎玉裂帛。
鮮血順著劍峰蜿蜒而下,似一條猩紅的蛇,舔舐著冰冷的劍脊,又滴落在地,洇開點點淒艷。
少女蒼白的面頰因劇痛蹙起柳眉,縴長的睫毛如受驚的蝶翼般簌簌顫抖,卻始終未能撐開那層沉重的眼皮,依舊沉在無夢的昏沉里。
“顧劍!你這喪心病狂之徒!我定要將你挫骨揚灰!”
鴉夜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嘶吼聲里裹著血淚,幾乎要將肺腑都吼出來。
顧劍垂眸望著身下的顧清染,眸色冷如萬古寒潭,可潭底深處,卻翻涌著足以焚盡神魂的絞痛。
他何嘗願如此?那催他揮劍的,是他心中那柄以斬絕禁忌為魂的劍。
那柄劍,是他十六載閉關淬心的道,是玉衡劍意澆築的骨,是非正統者皆當誅的鐵律。
它在他血脈里奔流,在他神魂中鳴嘯,早已與他的意志纏結為一。
若眼前這少女只是尋常人家養大的妹妹,他會執她之手返回宗門,以正統仙途護她周全。
可偏偏,這十六年里,她與禁忌同棲,與鴉夜這等存在共生。
在他心中那柄劍的裁決里,她早已沾了禁忌的污穢,成了當斬的存在。
劍身在少女血肉中微微震顫,似在催促他斬斷這最後一絲牽絆,又似在共鳴著他心底那撕裂般的掙扎。
顧劍能清晰感知,若此刻斬下,他心中那柄恪守鐵律的劍,必將攀至新的巔峰。
屆時,斬斷世間禁忌的勝算,又會平添幾分。
可若不斬,血脈相連的柔軟一旦生根,他這十六載以斬禁忌為道的劍心,又該如何自處?
方才那一劍並未傷及要害,正當他抽劍轉向少女心口,決意要做個了斷時,一道微弱的囈語突然從身下響起。
“哥……你在哪里……我好痛……哥……”
那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心尖,卻讓顧劍的眸子猛地一顫。
眸中冰封的殺意,竟在這聲呢喃里如被春風拂過的湖面,漾開一圈圈細碎的漣漪,連握劍的手都微微松了半分。
不知不覺間,那輩子挺直脊梁,從未彎過腰的顧劍,竟主動屈身跪倒在地。
他小心翼翼地將耳朵湊近少女唇邊,仿佛想把那微弱的聲音,一絲一縷都刻進骨血里。
“哥……好痛……哥……你在哪里……”
顧清染的囈語再次響起,清晰得像帶著溫度,直直鑽進顧劍耳畔。
一旁的鴉夜靜靜望著,只見顧劍喉結滾動,輕輕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哥……我……在……”
這短短幾字,從素來殺伐果決的他口中吐出,竟比劍鋒割裂皮肉還要澀。
他嘴角牽起一抹自責的弧度,那痛楚,與十六年前痛失妹妹時如出一轍。
隨即,他掌心騰起溫潤真氣,緩緩渡入少女流血的傷口。
不過一息,那道劍傷便已愈合如初,顧清染微蹙的柳眉漸漸舒展,蒼白的唇瓣也再無半分聲息,重新沉入安穩的昏睡。
做完這一切,顧劍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緩緩抱起顧清染,一步一步走向被釘在地上的鴉夜。
最後雙手顫抖著,將少女的身影遞到鴉夜懷中。
“走吧。”
他聲音發啞,字字像從齒縫里擠出來,“我顧劍從來就沒有妹妹,生來一人,死亦一人,走吧,若下次再讓我見到你們,必取你性命。”
鴉夜望著他,同為護著顧清染的人,他隱約能懂那份被道與情撕扯的痛。
可立場終究殊途,顧劍早已選擇與整個禁忌世界為敵,而他們,恰是他要斬盡的禁忌。
“謝謝。”
鴉夜輕聲道了句,再無半分遲疑,抱著顧清染轉身離開,身影很快隱入沉沉黑暗。
眼睜睜看著兩人徹底消失,顧劍心底那柄劍,似在冥冥之中黯淡了幾分,鋒芒也斂去些許。
可即便如此,他周身翻涌的氣息依舊恐怖得驚人,滾滾威壓如怒濤拍岸,震得整座禁忌之地都在簌簌顫抖。
“我現在火氣很大。”
他抬眸望向禁忌深處,聲音比荒蕪的夜還要冷,“你剛剛,很讓我生氣。”
躲在黑暗盡頭的古尊望著那宛若殺神降世的身影,自然明白這話是沖自己而來。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它此刻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被鴉夜那小子給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