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河的季風裹挾著濕熱的腥氣,卷過德干高原,又是一年盛夏。
時間在血與火的征戰中流淌得既快且慢。
異國的土地上,太平道的黑旗與奴隸軍的“永不為奴”血旗交相輝映,點燃了一座又一座被奴役的城池。
每一天,似乎都充斥著砸碎枷鎖的吶喊、解放的狂喜,以及前赴後繼的犧牲。
革命的浪潮在百乘國腐朽的種姓堤壩上沖刷出深深的裂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改變命運的激情。
加爾格城,這座月前被奴隸軍以尸山血海為代價攻克的要塞,如今城門洞開。
然而,映入韓星河眼簾的,並非枕戈待旦的肅殺軍營,也非緊張忙碌的備戰景象。
喧囂!撲面而來的是一種近乎病態的喧囂!
城門大道兩旁,擠滿了衣衫依舊襤褸、面黃肌瘦的奴隸平民。
他們踮著腳,伸長脖子,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敬畏、茫然與一絲絲被強制的“喜慶”。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燻香、烤肉的焦糊味,以及…濃烈的、發酵的棕櫚酒氣。
彩色的碎布條和紙花被隨意拋灑,粘在泥濘的地面和人們破舊的衣襟上。
鼓點狂亂,笛聲尖利,一群臉上涂著夸張油彩、腰肢扭動的舞女,正踩著奇異的步伐,在人群中央賣力地表演。
她們身上的廉價紗麗綴著亮片,在烈日下閃爍著刺目的光。
這喧鬧,與城外連綿的傷兵營里壓抑的呻吟,與遠處隱約傳來的、新的戰報烽煙,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割裂。
韓星河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目光越過狂歡的人群,投向城市中心那座被臨時征用、裝飾得花里胡哨的原神廟建築——如今,它被掛上了一個巨大的、歪歪扭扭寫著“聖皇宮”字樣的木牌。
推開沉重的包銅殿門,一股更加濃烈的酒氣、脂粉香和汗味混合的熱浪撲面而來。
地面鋪著搶來的、花色不一的昂貴地毯,早已被酒漬和泥腳印污損,曾經的祭壇被改造成一個高台,上面擺放著一張鋪著斑斕虎皮的巨大“王座”。
王座之上,正是達利特•甘辛。
穿著明顯不合身的、繡著金線的絲綢長袍,頭上戴著一頂瓖嵌著廉價彩色玻璃、造型夸張的黃金“王冠”。
曾經深陷的眼窩被酒氣燻得發紅,顴骨上泛著不健康的油光,眼神迷離地欣賞著高台下,一隊身姿妖嬈、穿著暴露的舞女扭動著腰肢。
舞女的媚笑、樂師的吹奏、周圍“新晉大臣”們阿諛奉承的喧嘩,匯成一片令人作嘔的聲浪。
韓星河站在殿門入口的陰影里,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鐘離歌臉上掛著慣有的、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微笑,眼神卻冷靜得可怕。
“加冕為王,順便…給自己選妃呢。听說已經挑了十幾個了,都是‘前朝貴人’家里養尊處優的小姐。”
“選妃?!”韓星河瞳孔驟然收縮,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騰”地一下直沖頂門!
幾乎以為自己听錯了!這才多久?
兩個月!兩個月前,甘辛還站在高台上,對著尸山血海發出“永不為奴”的泣血誓言!
兩個月前,奴隸大軍還如同出閘的怒虎,用簡陋的武器和血肉之軀撕咬著高種姓玩家的防線!
如今,剛剛打下幾座城池,屁股在“王座”上還沒坐熱乎,就迫不及待地效仿起他曾經最痛恨的“貴人”老爺,開始驕奢淫逸,選妃作樂?!
“臥槽!”韓星河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胸膛劇烈起伏,眼中寒光暴射,“真他媽是個扶不上牆的蠢貨!
鐘離歌的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冰冷嘲諷︰“老大,消消氣。他是什麼?不過是我們隨手從泥坑里撈起來,插上旗子的一個傀儡罷了。”
“你指望他真是救苦救難的聖人?還是雄才大略的明主?”
“現在這樣,不也挺好?”
“好?”韓星河怒極反視。
“當然好。”鐘離歌的眼中閃爍著純粹的、冰冷的現實算計,“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象征,一個能吸引仇恨、凝聚奴隸的靶子。”
“他不需要聖明,甚至…愚蠢貪婪一點更好。他越是這樣沉溺享樂,壓榨他治下的‘新奴隸’,激起新的不滿,這地方的內部矛盾就永遠不會平息。”
他微微側頭,目光掃過高台上那個志得意滿的“聖皇”,語氣淡漠得如同談論天氣︰
“階層之分,是刻在人性骨子里的毒。沒有完美的政權,只有不斷更迭的利益集團。”
“一個賢明之君?一個團結統一、消除了內部矛盾的百乘國?那對我們大漢,對太平道,才是真正的噩夢!我們需要這里…永遠亂下去!流血的傷口....”
他頓了頓,看著韓星河眼中翻騰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深沉的冰冷取代,嘴角勾起一絲了然的笑意︰“所以,何必動怒?好好哄著他就行了。”
“把他捧得高高的,讓他沉迷在他的‘聖皇’夢里…只要他听話,只要他還肯讓他的‘大軍’為我們沖鋒陷陣,消耗那些阿三玩家…其他的,管他作甚?”
說完,鐘離歌整了整衣襟,臉上瞬間切換成恭敬而熱情的笑容,分開喧鬧的人群,快步走向高台。
“偉大的聖皇陛下!”鐘離歌的聲音洪亮,帶著恰到好處的諂媚,深深一揖,打斷了舞樂。
“您的榮光如同恆河之水,澤被萬民!臣等為陛下的偉業歡欣鼓舞!只是…”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憂心忡忡”。
“我軍新得城池,人心未附,若不能積極出擊,恐陛下這富麗堂皇的宮殿,您這些如花似玉的妃子…”
他恰到好處地停頓,目光掃過那些舞女,留下無盡的遐想空間,“都會被那些暴徒重新奪走、踐踏啊!”
甘辛正眯著眼,手指隨著樂師的節奏在扶手上敲打,享受著新晉“大臣”們的吹捧。
鐘離歌的話讓他臉上的得意微微一僵。他揮了揮手,有些不耐煩地驅散了舞女,坐直了些,但眼神依舊帶著酒後的迷蒙和一種新晉王者的傲慢。
“鐘離愛卿多慮了。”甘辛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和自得,“無妨,待朕…嗯…待朕整頓好內務,選賢任能,充實府庫,自然發兵掃平他們!眼下…先讓將士們休整,享受享受勝利果實嘛!”他揮了揮手,示意樂師繼續,顯然沒把鐘離歌的警告太當回事。
看著甘辛那副“朕已富有四海、天下無敵”的蠢樣,韓星河胸中那股被鐘離歌暫時壓下的怒火,如同澆了油的火山,轟然爆發!
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無形的、戰場淬煉出的凜冽殺氣,瞬間壓過了殿內所有的喧囂!
樂聲戛然而止,舞女們驚恐後退,那些阿諛奉承的“大臣”們更是噤若寒蟬,臉色煞白。
韓星河徑直走到高台之下,仰頭逼視著王座上的甘辛,聲音不高,卻如同九幽寒風,清晰地刮過每一個人的耳膜,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冰冷的威脅︰
“甘辛!”
直呼其名,如同驚雷!
甘辛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驚得渾身一抖,酒意醒了大半,臉上得意的笑容瞬間凝固,變得極其難看。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金杯,手指因用力而發白。
“你是不是忘了?是誰把你從泥坑里撈出來,給你兵馬,給你旗幟,讓你坐在這張狗屁不通的‘王座’上?”
“我能讓你稱王…就能…把你再踩回泥里去!讓你連條搖尾乞憐的野狗都不如!”
“收起你那副令人作嘔的嘴臉!別給老子裝模作樣!”
韓星河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年前,我太平道便要離開!你以為你這堆用奴隸尸體堆起來的破城爛地,靠你手下這群只會拍馬屁的廢物,靠你這張虎皮椅子,能擋得住外面那些紅了眼、恨不得把你剝皮抽筋的高種姓玩家?!”
“沒有老子給你撐腰,你這‘聖皇’…活不過三天!你和你那些新納的妃子,全都會掛在城頭上風干!”
赤裸裸的威脅,如同冰冷的鋼鞭,狠狠抽在甘辛臉上,也抽在整個大殿所有人的心上!
甘辛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最終漲成豬肝色,羞辱、憤怒、還有一絲被戳穿底牌的恐懼,在他眼中瘋狂交織。
他張了張嘴,想維持帝王的威嚴,卻發現自己在那雙冰寒刺骨的眼楮注視下,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韓星河冷冷地掃了一眼,高聲喊道“馬上傳令!”
“休整軍隊全部集合!”
“再敢懈怠延誤者…格殺勿論!”
韓星河大步流星地走出這充斥著墮落氣息的“聖皇宮”,將身後那片死寂和甘辛怨毒的目光,徹底甩在腦後。